第四十九章 天命靡常

“轟隆隆”,電閃雷鳴,黑雲壓城。趙國京師,宮門之外,石閔身披盔甲,擡頭望冰冷的雨水飛灑於城樓,不多時便凝結成冰,城下伏着死屍。

一個親兵上前稟報:“大將軍,司馬李農已攻破金明門,斬叛將孫伏都。”

石閔切牙說:“由金明門入宮,殺了那昏君!”

親兵拱手稱是。

一夜血雨腥風,城門口貼出告示,上書“屠胡令”,號令百姓殺盡胡人。

襄陽,河邊柳葉新裁,忽見一騎揚塵馳至城門之下。勒住繮繩,馬蹄踏在吊橋上“踢踏”作響,騎士往城樓高呼:“速速打開城門,我有要事稟報大將軍!”

“吱呀”,城門打開,騎士揚鞭入城。

郡衙之內,桓溫聽騎士稟報:“大將軍,石閔弒君篡位,以‘屠胡令’傳檄各州。眼下趙國紛亂,汝陰王石琨已出兵攻鄴城,卻爲敗石閔所敗。”

桓溫本在襄陽練兵,聽此消息,不禁喜上眉梢,搓着手說:“天助我也!石趙自亂,國將敗亡。”又問騎士:“眼下宛城守將爲誰?”

騎士說:“姚襄。”

桓溫點點頭,命他退下。

桓雲站起身來,粗着嗓門道:“兄長,南陽空虛,我願領兵拔樊城、宛城!”

桓溫說:“誒,二弟稍安勿躁,小小南陽如今怎能入我法眼?”

桓雲一愣,問道:“兄長是何用意啊?”

桓衝在一旁捋須說:“兄長志在關中。”

桓溫大笑,說道:“知我者五弟也!且讓趙國宗室自相殘殺,我等西取關中再坐收漁利,豈不美哉?”

桓衝素來謹慎,說道:“依我之見,還是先取南陽,再圖別處。”南陽盆地乃戰略要衝,往西北由商洛、藍田入關中;往北經方城、魯陽、伊闕可抵洛陽;往東北過襄城可至許昌。襄陽本在南陽盤地外緣,北取樊城、新野,尚不足以羽翼北伐關中的軍隊,還需克宛城,盡佔南陽作爲根基。

桓溫說:“南陽當然要取,卻無須二弟出馬。”

桓雲鼓着眼睛,胸膛一挺,說道:“什麼?誰人敢與我爭先!”掃視衆將。

石隼、郭翼、孫勝等人看桓雲逞威,皆默默無語。石隼心想:“桓雲氣力過人,勇冠三軍,然而姚襄乃趙國名將,絕非恃勇可敵。”

桓雲“嘿嘿”兩聲,對桓溫拱手道:“大將軍,我願立下軍令狀,如若不克宛城,願提頭來見!”

此值當春,即便將領可以上陣,士兵也需忙於春耕。桓溫問道:“二弟需要多少人馬?可知,那姚襄麾下尚有三萬騎兵。”

桓雲不敢託大,說道:“這,此戰將迎敵於野。大將軍許我三萬步卒,一萬騎兵,另五千匹馬,再有水師助我糧草,可獲南陽。”南陽盆地一馬平川,宛城之側只有一條白河,幾乎無險可守。光憑步兵難以抵擋胡人的騎兵,反而受其剋制。這也是宛城爲何失於敵手,而襄陽倚仗山水之險得以保全的原因。反過來,如果敵弱我強,只需自襄陽出兵,以白河運糧,步騎協同,整個南陽又可收復。

桓溫捋須說:“眼下,我有一人出馬,不費一兵一卒。”

桓雲瞪大眼睛,說道:“我不信,兄長所言是何人?”

桓溫說:“紀先生。”原來是紀昪,他自亡國歸降,便充作桓溫的幕僚。

桓雲皺眉說:“他不過一文士,怎麼能敵千軍萬馬?”

桓溫笑道:“昔者酈生一士,但憑三寸之舌,下齊七十餘城,不可小覷。他若失敗,再以你領兵出征也不遲。”

桓雲一聽,心想:“哼,且看他有何能耐!”不再爭執,一屁股坐下來。

一輛馬車開入宛城,紀昪手持節杖下車,昂然走進府衙。

公堂之上,左右立着刀斧手。姚襄瞪着紀昪:“晉使此來所謂何事?”

紀昪方要開口,又聽姚襄說:“且慢,姚某有言在先,足下但要說一個‘降’字,定叫你身首異處!”

紀昪笑了笑,說道:“人言‘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眼下你我兩國尚未交兵,都督又何必自絕後路。”

姚襄“哼”一聲,說道:“你有何言,快說。本都督可沒閒暇奉陪!”

紀昪說:“紀某此來並非勸都督倒戈,而是爲我大晉安寧所計。”

姚襄半信半疑,捋須道:“哦?”

紀昪說:“貴國君王數易,擾攘不休,好比失時不雨,民且狼顧。百姓但求自保,避禍江東,扶老攜幼,塞於城門。敝國出錢糧以賑,府庫十有九空,仍不堪其累。眼下,石閔號令屠胡,一日之內,盡誅鄴城胡人,斬首數以萬計。如此殘暴不仁,豈能爲君?倘若他平定貴國諸侯,只怕會興兵南下,流毒江東。都督也是胡人,且雄才偉略,何不助敝國共討石閔,成一方霸業?”

姚襄一聽,並非勸降,只不過是相互利用。紀昪故意說錯,他並非胡人,而是羌人,相貌迥異於羯族,反而與漢人別無二致。只不過石閔屠胡並不管羯族、羌族,但凡不是漢人統統誅殺。如今除了外鎮的諸侯,趙國皇族已被石閔屠戮殆盡。餘下的石琨之流皆庸滷不堪,難爲人君。在這亂世之中,他不得不圖自保,只是羌人勢弱,不敢輕易出頭。他心想:“不如藉助南朝勢力,效法西涼、北燕,名爲晉臣,實則獨霸一方。”西涼、北燕無論人文、典章都不及大晉,更何況以正統而論,不足南向稱帝。

然而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怎能輕易相信紀昪,姚襄問:“桓大將軍欲取南陽久矣,憑你巧舌如簧就想讓我棄城?”

紀昪哈哈大笑,聲音洪亮:“不瞞都督,大將軍早備下十萬雄兵,諒你以空虛之城如何能抵擋虎狼之衆?若非春耕將至,大將軍又豈會與你先禮後兵?”

姚襄自知桓溫來攻,宛城外無援兵,早晚將失,不覺溫言說道:“方纔先生說貴國與我共討石閔,可否當真?”

紀昪負着左手說:“天命無常,唯德是輔。成國如是,趙國也如是,今日德歸大晉,都督若能順勢而爲,方不失一方諸侯。”意思是天命非一成不變,唯輔助有德之君。成國與趙國皆因君王無道,才致德歸大晉。

姚襄說:“敢問先生,如何纔算順勢而爲?”

紀昪說:“都督可遣使往建康,表明心跡。如此一來,天子必委都督以重任。再者,這南陽之地終歸桓大將軍,不如先割樊城、新野,待天子詔命至,再交出宛城。彼時將軍或鎮關右,或鎮淮北,爲一方諸侯。”關右即函谷關以西,三秦之地。古代稱上北下南,左東右西。所以江東又稱江左,隴西即是隴右。

姚襄心想:“關右、淮北皆空虛,不用南朝詔命,我可自取之。”當然取下來,能否守住又是另一回事。若得天子詔命,則名正言順,不受晉軍攻擊。又想:“樊城不過三千兵馬,新野更無一兵一卒,割與不割,非操之在我。桓溫若攻,旦夕可下。”樊城地勢低窪,古來用兵常以漢水灌之,秦伐楚如是,關羽水淹七軍也如是。春潮將至,此城堪稱雞肋。新野地處平原,無險可守。姚襄於兵力捉襟見肘之時,又怎會分兵去守小城,而非宛城這等堅城?

姚襄起身來,走下矮榻,朝紀昪作揖道:“就依先生所言,姚某願降大晉。”

紀昪甚惜頭顱,當真一個“降”字也沒說,這姚襄反而要降。紀昪說:“都督若信得過在下,不妨即刻修書,由我代爲送信。”

姚襄也不多說,命人拿來紙筆,一揮而就,而後交給紀昪。

紀昪接過來一睹,不禁刮目相看:“都督文武雙全,在下佩服。”

告辭姚襄,紀昪回去襄陽,面見桓溫。

公堂之內,看過降書,桓溫說:“有勞先生,從即日起任你爲主薄如何?”

紀昪推辭道:“紀某慵於做官,但求財帛、田宅,還望大將軍成全。”

桓溫只要此人能爲己用,倒也不在乎其志趣,說道:“既然如此,就賞先生絲綢百匹,良田十頃。”

紀昪又說:“姚襄雖然歸降,但因其曾攻打襄陽,懾於大將軍虎威,唯恐獲罪,所以只肯先割樊城、新野。待天子另擇別處命其鎮守,再將宛城奉上。”

桓溫聽姚襄不即刻歸降,卻不生氣,反哈哈大笑,言道:“姚襄雄武非凡,竟也畏懼桓某?”又說:“過往之事,各爲其主,本將軍又怎會見怪?我這便稟奏天子,賞其以官爵,置於我帳下。”在他看來,宛城終是囊中之物,而姚襄足抵十座城池。

諸將皆拱手道:“賀喜大將軍得一驍將!”唯獨桓雲不以爲然。

建康,北軍大營。

“叮叮咚咚”,中軍金烏堂上,杜雲披着儒服,撥弄瑟弦。他本來覺得鼓瑟是件難事,而今卻藉此解悶。若說琴是隨性灑脫的謀士,箏是操戈起舞的戰士,那麼這瑟就是王佐用命的蹇士。

旁邊的主薄奉承道:“校尉真乃儒將也!”

杜雲發笑,他不好舞文弄墨,又未飽讀詩書,哪裡稱得上儒?若非皇甫魚想與之琴瑟和鳴,他至今也只會吹壎。

主薄看杜雲露出笑臉,自忖拍對了馬屁,接着說:“校尉勇武無敵,聲名遠播,令天下豪傑仰慕。”

杜雲撓了撓腮,不免羞愧,說道:“主薄過譽了,杜某一介武夫,有勇無謀罷了。”

主薄心想:“果真無謀?”笑着說:“校尉有所不知,而今趙國衰微,千百壯士欲從軍報國。”

杜雲心想:“聖上有北伐之志,壯士圖建功立業。”說道:“此乃國家之幸。”

主薄說:“眼下有廣陵來的壯士在營外求見,盼校尉收留。”

杜雲說:“哦,即便他們有從軍之志,本官也無徵召之權呀。”京畿徵兵之權歸五兵尚書。

主薄說:“校尉若不收留,恐令壯士寒心。”又湊近低聲說:“諸位壯士但求建功立業,願獻上財帛以作軍資。”

杜雲看他眼神,心想:“哪裡用作軍資,分明是賄賂。”問道:“難道就不怕被五兵尚書知曉?”

主薄說:“營門森嚴,又有誰知道?”

杜雲不禁想起當年隨諸葛琴查案,曾懷疑搶奪傳國玉璽的賊人就是來自北軍。他問主薄:“杜某初掌北軍,不知過往主將領如何爲之。”

主薄目光不定,說道:“這,在下人微權輕,過往之事萬萬不敢多舌。”

杜雲嗤之以鼻,說道:“既然如此,私招士兵之事休得再提!”

主薄低頭說:“下官遵命。”臉色發虛。

過了一夜,杜雲早早巡營,正在一個水井邊飲馬。營門守卒快馬馳來,稟報道:“稟校尉,東宮有春餅送至。”

杜雲心想:“太子真是待我親厚。”連他家人也沒送春餅來,太子倒是有心。對守卒說道:“快快拿來。”

守卒下馬,從馬鞍取下小包裹奉上。

杜雲接過包裹,打開來,裡邊是個盒子。揭開盒蓋,正是春餅,透出一股蜜香。杜雲不禁食指大動,捏起一塊餅來,只見餅下壓着一塊絲絹,分明有字。

杜雲擡頭看守卒,看他正盯着自己手中餅。忙端高盒子,將餅給守卒,說道:“來,你也嚐嚐。”

守卒接過來,聞了聞,直接塞進嘴中。

杜雲背鍋身去,在盒子裡掀開絲絹,見上面寫着:“張氏弒君謀反,假傳聖旨欲以私招士卒之罪罷安之兵權,掌控京師。望安之忠於國事,切莫讓其得逞。”看罷,觸目驚心,思忖:“聖上駕崩了?”

又將下邊的春餅拿開,再無絲絹。杜雲將絲絹揉進手心,問守卒:“送春餅的人何在?”

守卒說:“早已離去。”

杜雲不敢遲疑,將春餅連同盒子都給了守卒,下令道:“有執皇命前來者,引他至此。”

守卒拿着春餅,得令而去。

杜雲策馬馳回中軍,走進金烏堂,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眼瞧案上的印信,心生一計。忙叫來主薄,問道:“你昨日說有壯士從軍,杜某思量一夜,以爲該成全其志。”

主薄睜大眼睛,說道:“可是……”

杜雲問道:“可是什麼?”

主薄支支吾吾:“這,不滿校尉,昨夜下官已將他們安置於營中。”

輪到杜雲驚愕:“你好大膽子!”如此一來,證據確鑿,這罪狀還不落在他頭上。心想:“這主薄怕是暗中受命於人。”

主薄下跪道:“下官絕無二心,那些,那些財帛我分文未動。請校尉稍待,容下官將財帛取來!”

杜雲說:“我隨你同去。”

待主薄轉身,杜雲伸手從案上拿起印信,收入懷中。

出門金烏堂,隨主薄來到他房中。

主薄從角落裡推出一個陶罐,當着杜雲的面打開蓋子,裡面盡是黃金。

杜雲問:“這就是你所說的財帛?”

主薄低頭說:“正是。”

杜雲呵斥道:“誰人能拿得出這麼多黃金?你敢瞞我,還不快從實招來!”

主薄苦着臉說:“下官確實不知道啊。”

杜雲問:“你不怕軍法?”

主薄告饒說:“下官一時貪心,望校尉恕罪!”說着又翻箱倒櫃,拿出一個包裹來,弓腰放在地上,裡面不少珠玉。

杜雲心想:“謀反之人又怎敢露出馬腳,想必主薄也不知內情。”趁主薄弓腰,一掌劈在他腦後,擊昏過去。

從懷中取出銅印,拿在右手。左手抽出赤血刀,“嗤”一聲,將銅印切作兩半。一半掉在主薄身邊,一半帶走。

出了屋子,將另一半銅印扔進茅坑。

剛回金烏堂,守卒便領着兩個內官、一個武將趕至。

守卒對杜雲說:“校尉,有聖旨到。”他依杜雲的命令帶着三人跑去方纔飲馬的水井邊,不見其人,這才又趕至金烏堂。

內官上前宣旨:“代掌北軍校尉杜雲接旨!”

杜雲伏拜於地:“臣在。”

內官說:“杜雲執掌北軍懈怠不法,私招兵卒,收受賄賂,有負聖恩!着即罷免領軍之職,貶爲庶民。”

杜雲說:“杜某何曾私招兵卒,收受賄賂?還望內使回稟聖上,明察秋毫。”

內官皺眉道:“你敢抗旨不遵?”

杜雲稽首道:“臣不敢。”

內官“哼”一聲,說道:“還不快交出印信,自今日起北軍由張撫軍執掌!”

杜雲瞧一眼同他而來的將軍,心想:“果然是張家謀反。”起身說道:“我方纔進屋,不見案上印信。”

內官訝異道:“啊?杜安之,你莫要欺君!”

杜雲說:“哎呀,想起來了,昨夜主薄求印信造冊。”

內官問道:“主薄何在?”

杜雲趕緊對堂外喊道:“來人啦!”

兩個侍衛進堂來,躬身問道:“校尉有何吩咐?”

杜雲說:“我已非校尉,不敢發號施令,有勞二位帶內使去尋主薄。”

侍衛對視一眼,其中一人朝內官拱手說:“內使請隨我來。”

內官也很無奈,剛纔罷免了杜雲的官職,而姓張的又未掌印信,不能號令將士。

一行人來到主薄屋中,看見主薄躺在地上,又有黃金珠寶。內官撿起半個印信,氣上心頭,對侍衛說:“快看他死了沒有?”

侍衛扶起主薄,掐了掐人中,又拍他臉。

主薄終於醒了過來,看見衆人,驚駭不已,問道:“你們,你們要作什麼?”

內官拿着半個銅印在他面前問道:“爲何只有半個印信?”

主薄也莫名其妙,反問道:“爲何呀?”

內官怕他不清醒,“啪”的一個嘴巴拍在他臉上,說道:“你把另一半印信藏哪去了?”

主薄看了看靠邊站杜雲,說道:“這印信歸校尉掌管,下官如何得知?”

杜雲趕緊呵斥道:“你昨夜不是私招了兵卒,還收受這麼多錢財。內官在此,莫非要抵賴不成?”

主薄驚心,跪倒在地:“這,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內官聽主薄將罪名擔下,臉色微變,心想:“已罷免杜雲之職,覆水難收。”

杜雲又說:“你想拿印信造冊,意圖欺瞞五兵尚書?”

主薄搖着手說:“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內官聽了,心想:“印信定然着落在主薄身上。”衝他說道:“快將另一半印信交出來!”

主薄磕頭說:“下官絕不敢私藏印信。”

內官容色焦急,對杜雲說:“這可如何是好?”

杜雲拱手說:“杜某一介平民,又不能對他用刑。”

主薄一聽“用刑”,又昏了過去。

直至夜裡,也未能問出結果。沒有印信,無法執掌軍隊。過了一夜,內官不得已離去。

杜雲被搜過身,匆匆回到家中,逢太傅也在。

太傅得知此事,站起身來說:“我還道如何不得面聖?”他身爲侍中,但有要事應隨時入稟皇帝,卻被內官阻於太極殿外,非詔不得入內。

杜雲問:“眼下該當如何?”

太傅說:“你我父子手無兵權,自保尚且不能。”

杜雲想想也是,光逞匹夫之勇,於事無補。

太傅又說:“你終歸得罪張氏,怎饒得過你性命。還是早早避禍爲妙,和魚兒去往武陵吧。”杜雲聽從太子的指示,削斷印信,阻止張家領兵,然而一旦二皇子即位,張家必報舊怨。

杜雲一聽,給父親跪下,說道:“當此非常之時,我豈能棄二老於不顧?”

太傅說:“爲父薄有名聲,料想張氏也不會爲難於我。”

杜雲搖頭說:“孩兒斷然不會離開。”

太傅看他態度堅決,說道:“雲兒。”

杜雲擡頭仰望:“阿父。”

太傅面色有些爲難,說道:“而今你已成婚,也無須隱瞞,其實你並非我親生骨肉。”

杜雲不信,說道:“孩兒不孝,阿父責罰便是,何故傷父子之情?”

太傅心生惻隱,說道:“你若不信,可以去問你母親。”

杜雲頓覺失魂落魄,向太傅磕頭說:“孩兒告辭。”

起身快步離開,急急尋到杜夫人房中。

杜雲下拜問安。

杜夫人不知就裡,帶着笑意問:“雲兒怎麼此時問安?”

杜雲說:“敢問母親,孩兒是否果真非二老親生?”

杜夫人笑容僵住,問道:“你聽誰說的?”

杜雲說:“阿父。”

杜夫人起身,皺眉對下人說道:“爾等退下。”

待侍從出去,不覺嘆了口氣:“嗨,夫君他……”撫摸杜雲額頭,滿眼憐憫說:“你雖非孃親生,然而娘一直視若己出。”

杜雲腦袋中“嗡嗡”作響,擡頭呆呆然問:“母親,那我從何而來?”

杜夫人說:“隨我來。”

杜雲起身,隨杜夫人入到裡間。

杜夫人打開櫃子,從最裡邊拿出一個襁褓,外邊一瞧乃青布所制,翻開來,裡子卻是赤錦,繡着白色流雲。其內又有一黃紙,顏色陳舊,畫着星斗,上書生辰八字。

杜雲不知所以,聽杜夫人說:“此乃你幼時所用襁褓。”原來,當年杜悊尚未爲官時,寄情山水,攜家人四處遊歷。一日乘舟至廣陵,聽見岸邊有嬰兒啼哭,遂將舟靠岸。發現衰草叢中一餓斃的婦人,懷中還抱着嬰兒,這啼哭正是這嬰兒所發,好在其聲音洪亮才被他們聽見。其時不少北方南來的流民被安置在廣陵僑郡,然而官府並不能一一照應周全,缺衣少食,時常有流民餓死或病死。這婦人瘦弱如此,孤單的死在此處,想必是無依無靠的流民。杜氏夫妻將嬰兒救起,安葬了婦人。從此將嬰兒視若己出,取名杜雲。

杜雲這才知道自己的來歷,心情好似水波起伏,難以平靜。給杜夫人磕頭說:“謝孃親活命之恩。”既說是孃親,又覺得異樣。

杜夫人撫摸他頭,說道:“雲兒,雲兒。此事不必爲外人知曉,雲兒就是爲娘所生。”

杜雲心中感動,眼眶溼潤,既爲自己的身世傷感,又爲杜夫人的慈心。

出杜夫人的房間,剛打開門。見皇甫魚站在門外,一襲輕羅,手中端着熱氣騰騰的湯羹,原來她親自下廚給婆婆做湯。香味飄來,杜雲應是無心,聞不出是什麼菜。

皇甫魚大眼睛盯着杜雲,問道:“夫君怎麼也在?”

杜雲也有些驚訝,看着魚兒的眼睛:“呃,是,你……”心想:“她是否聽見屋裡的話了?”

皇甫魚見他一臉愕然,不似平常,細聲問道:“你怎麼了?”還道是他被婆婆罵了。

屋裡傳來杜夫人的聲音:“魚兒,還不進來?”

皇甫魚嘴中應着,一手提起羅裙,跨過門檻,溜進屋子。

杜雲不知該不該將自己的身世告訴皇甫魚,心煩意亂,腳下漸走漸快,出了家門。漫無目的,既不知道自己的親身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留是去。走着走着,不覺來到龍藏浦邊,聽見水聲潺潺。

這河上不見漁船,莫非也察覺城中變故,避而遠之?杜雲舉目四望,瞧見岸邊一棵梧桐下,有人在垂釣。

走過去,看那人頭戴斗笠。斗笠的四周垂着一圈烏紗,遮住其面容。如今正當春,陽光並不熾烈,又沒下雨,此人戴着斗笠,豈非多此一舉。

等杜雲靠近,那人先開口:“足下找我何事?”聲音渾厚。

杜雲心想:“我何曾找你?”見此人身邊還放着一柄刀,看來也是江湖中人,對着他側面拱手說:“恕在下唐冒昧,只不過是隨意走走看看。”

那人說:“哦?你倒有此閒心。”

杜雲納悶,問道:“尊駕知道我是誰?”

那人說:“太傅之子杜安之。”

這“太傅之子”四個字讓杜雲心怯,又問:“敢問尊駕是……”

那人說:“鄙人一介草莽罷了。”

杜雲看他衣着隨意,確實貌似平民,然而人不可貌相,豈是自稱草莽所能遮掩的。杜雲對他起了意,想此人以紗遮面,怕另有隱情,問道:“杜某可否在此稍歇?”

那人說:“公子請便,只莫驚着魚。”

杜雲瞧一眼水面,近前的水流緩慢,絲線沒入水中。他心想:“怎會驚着魚兒?”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放低聲音說:“能安居亂局者,想必了無牽掛。”

那人問:“公子是在說我麼?”

杜雲說:“足下家在城中?”

那人說:“城外。”

杜雲問:“那爲何來城中垂釣?”

那人說:“此處有鱖魚可釣。”

杜雲半信半疑,卻不甚在意,說道:“若能像足下這般怡然自得就好了。”本以爲就這麼在京城安居,未料事不由己。

那人說:“心安之處自可怡然。”

杜雲問道:“足下可有家室?”

那人手中釣竿一顫,絲線在水面劃出漣漪,復又歸於平靜。問得好沒來由,說道:“公子何以有此問?”

杜雲說:“在下有夫人。”

那人哼哼作笑,說道:“公子得佳人爲妻,令人稱羨。”

杜雲一臉漠然,說道:“有些事瞞着夫人,或許更好。”

那人說:“夫妻既是永結同心,又何必相瞞?”

杜雲又問:“足下在此釣魚,尊夫人可否知情?”竟沒覺得問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有些荒唐。他只是想平復內心,不管什麼答案都可以。

那人不知其意,說道:“我與拙荊失散多年,早無音訊,如今孑然一身。”

杜雲不想他有這等苦事,卻願意說出來。抓到一個線頭,又問:“聽足下的口音不似江東人士。”

那人說:“我原籍青州臨淄,當年爲避亂南來。”

杜雲說:“原來如此。”心忖他避亂途中失散了夫人。

那人說:“公子若是行事坦蕩,合乎道義,將實情告訴夫人又何妨?”

杜雲想了想,說道:“不錯。”

水中的絲線擺動,魚兒上鉤了,拉着線轉了幾圈。那人提竿,將魚拉上來,不是鱖魚,卻是一尾鯉魚。

那人將魚贈給杜雲說:“公子莫要嫌棄,此魚聊以嚐鮮。”

杜雲也不推辭,說道:“多謝,多謝,在下告辭。”

拿着魚回到家中,一個僕人迎上來,說道:“公子哪裡去了,害得我等好找。”

杜雲提起手中的魚說:“你看,正好下酒。”

僕人說:“我去稟報老夫人。”說着快步而去。

杜雲往後院去,經過月門,見皇甫魚迎上來。

皇甫魚臉上帶笑,指着他手中的魚說:“哪來的鯉魚?”

杜雲看她的笑臉,好燦爛,勝過春光。心中的畏忌消失無蹤,空手刮一下她的臉頰,說道:“來,看我如何烹魚。”提着魚當先而行。

皇甫魚聽他聲音,好似流水沒過岩石,沒有激盪,只是打磨。瞧他背影,異樣的情愫升起,快步跟上,說道:“論烹魚你又怎比得過我?”

杜雲也不回頭,只說:“比過方知道。”

來到廚下,杜雲將魚剖洗一番,搗碎姜蒜和着鹽一起抹在魚身上,稍加醃製。劈好柴,投入竈中,生火煮開半鍋水,再將魚放入鍋中慢燉,待湯濃又加了些芫荽等香菜。

待魚化開,用陶盆盛了。皇甫魚說:“我來嚐嚐。”說着就要動勺子。

杜雲說:“不忙,找個安靜的地方。”端着魚,來到庭院中一叢翠竹邊,就將陶盆擺在大石頭上。風吹動竹枝葉,沙沙作響。

杜雲脫下外衫鋪在地上,對皇甫魚說:“夫人請坐。”

皇甫魚見他如此隨性,覺着有趣,也不謙讓,盤腿坐在衣衫上,用木勺舀了魚湯來喝,品道:“雖略清淡,不失其鮮。”

杜雲靠在她身邊坐下,拿過她手中的勺子,也嚐了嚐,確實清淡,一如歸藏山中的味道。不着油,也未將魚的鮮味蓋住。

皇甫魚看他不說話,問道:“夫君是不是有話與我說?”到底是冰雪聰明。

杜雲打量她的臉,說道:“我本不是杜家子弟。”

皇甫魚睜大眼睛,復又恢復平靜。聽杜雲說明原委,末了,杜雲說:“我也是今日方纔得知。”

皇甫魚聽過他身世,回想今日的事,杜夫人將她叫入房中,卻沒有將真相明告。她微微一笑:“夫君是否爲杜家公子,於我並無分別。”

杜雲說:“那我們回武陵去吧。”

皇甫魚笑開道:“好啊,這京城無聊得很。”

兩人將一盤魚吃個乾淨。

黃昏,一葉烏篷小舟劃過龍藏浦的水面,乘着夕陽,直抵得月樓邊。一人從船上下來,身着便服,正是玄通真人。他四下張望一番,只見草木隨風輕搖,別無一人。他彎腰將小舟系在木樁之上,起身回頭來,卻見一條人影出現在丈外,悄無聲息,好似鬼魅。玄通真人鼓大眼睛,退後一步,盯着來人問道:“誰?”聲音分明發顫。

來人頭戴斗笠,斗笠邊緣垂着青紗,是之前在水邊垂釣者。斗笠漢對玄通真人說:“道長可是要入這得月樓?”

玄通真人嚥了咽口水,說道:“這,這……在下只是路過,你是何人?”

斗笠漢呵呵一笑,說道:“道長不必驚慌,主人不在樓中,請隨我來。”說着上前,伸出手來,欲拿住玄通真人。

玄通真人不敢動彈,耳聽“住手”,一聲大喝。目光越過斗笠漢,兩個熟人露了面。

斗笠漢收回手,轉過頭來一看,兩個武者站在身後,一人魁梧,“嗆”拔出背後的鬼頭大刀。另一人瘦削,垂着雙手,不見兵器。此二人正是當年杜雲所遇到的朱府門客,與這瘦子還曾交過手。

魁梧武者刀指斗笠漢:“還不快露面!”

斗笠漢“哼”一聲,拔出刀來,算是迴應。

魁梧武者兇相畢露,牙縫中蹦出兩個字:“找死!”揮刀劈向斗笠漢。瘦武者也不遲疑,合身而上,一邊衝玄通真人喊道:“還不快進屋!”

玄通真人一個激靈,抱着頭,往得月樓大門奔去。

“鐺鐺”,鬼頭大刀與斗笠漢的鋼刀斫在一起,迸出火星。魁梧武者勢大力沉卻反而後退兩步,瞠目結舌,只覺得此人刀勢好似百丈海浪,以己敵之,宛如螳臂當車,怎能不退?

見同伴後退,瘦武者雙拳齊出,擊向斗笠漢面門。

斗笠漢刀招一變,橫揮切向瘦武者手臂。“鐺”,刀刃削在瘦武者右前臂上,卻發出金屬的聲音。只見瘦武者左手撒開,衣袖中伸出一銅錐,陡然比手還長出一尺,刺入斗笠青紗之內。

斗笠漢腳下使勁,忽的後躍,落在三步之外。他原本以爲這瘦武者是赤手空拳,孰料其袖內還藏着銅錐。斗笠漢伸手入青紗之內,觸摸臉頰,似乎已被銅錐傷到。

瘦武者一瞧,不禁發笑,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銅錐又收入袖中,似乎伸縮自如。手指一併,攻向斗笠漢,使出點穴的招數。

斗笠漢刀鋒一立,印見殘陽,揮動開來,卻悄無聲息。連出兩招,逼退瘦武者。“鐺”,又一刀擊在魁梧武者的鬼頭大刀上,竟將其刀刃砍出一個豁口。

魁梧武者心下駭然,他這刀乃名家所制,千錘百煉,竟然被對方所傷。壓着刀刃,欲憑藉氣力與之一斗,卻發覺對方的力道似乎更強,反而受制於人。又見斗笠漢驟然起腳,踢向自己下盤。魁梧武者運用真氣,使出鐵腿功。由此也爲瘦武者贏得時機,瞧他正攻向斗笠漢的後背。

“啪”,斗笠漢踢在魁梧武者膝蓋上,借勢騰空,如海浪捲起,反身揮出一刀。

魁梧武者看他招數奇妙,方要擡腿追趕,只覺膝蓋一哆嗦。這並非恐懼,而是痛感傳入腦中。他伸手扶住膝蓋,才知骨頭已經碎裂。他咬着牙關,汗珠從鬢頰滾落,心想:“此人內力精純至此,到底是何方神聖?”

內力深厚者能將人踢飛,本已江湖罕有,此人未將魁梧武者擊退,只以真氣透入,摧折其膝蓋。唯有內力精純至極方可凝練真氣於有形,使其透出體外。但這等絕頂人物,魁梧漢子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啊……”魁梧武者尚未擺脫痛楚,便聽見同伴發出慘叫。這次斗笠漢削在瘦武者前臂,卻不受阻擋,鮮血沾在他刀刃上,而瘦武者的右臂連同半截銅錐落在塵土裡。魁梧武者再也不抱奢望,此人武藝之高,連銅錐都能削斷。

再有兩三聲慘叫,不多時,河邊已躺下兩名武者的屍首,斗笠漢提着刀追進得月樓去。

“蹬蹬蹬”,樓梯被踏出聲響。“啊”,有人倒下。斗笠漢上到得月樓的頂層,“譁”,推開“天”字房的房門,瞧見三個人在裡邊。不,兩個人,方纔進來的玄通真人伏在案几上,脊背插着一柄匕首,已做了鬼。案几對面坐着一人,錦衣玄冠,正是五兵尚書張琦。

一個侍者站在旁邊,衝斗笠漢問道:“足下意欲何爲?”可惜手中並無兵刃。

斗笠漢充耳不聞,走上前去,將玄通真人的屍身翻倒在地,看其猶自死不瞑目。“張五兵好手段,呵,殺人滅口。”斗笠漢倒是認識張琦。

張琦看不見他面目,沉住氣說:“足下能上樓來,可見武藝非凡。行走江湖無非爲一個‘財’字,說吧,想要什麼,黃金還是珠玉?我百倍給你。”

斗笠漢說:“張五兵想來已經知道宮中的曲折,不如說給我聽聽。”

兩人都是答非所問。

張琦盯着青紗,似乎要將它看透,說道:“足下到底是誰,宮中的事豈容我置喙?”

斗笠漢“呵呵”兩聲,說道:“你犯上作亂,還故作凜然。要是不說,便試試我這鋼刀利否!”說着擡起刀尖,那刀刃上還沾着血。

侍者伸手說:“你,你,敢逞兇,該當何罪?”似要阻止,卻又不挪腳。

張琦昂着頭,顯出脖子,蔑視斗笠漢:“本侯何懼一死?”謀逆是何等大罪,被刺客抹脖子,也好過碎屍萬段。

斗笠漢大喝一聲,振聾發聵,“啪”的踢翻案几砸在張琦身上。

張琦只覺得耳鼓生痛,見案几砸來,忙伸手遮擋,倒翻在地。待回過神來,掀開壓在身上的案几,張目一看,屋中已空無一人,只留下玄通真人的屍身。張琦捶地怒道:“可恨,怎麼還一活口給他!”被斗笠漢抓了侍者去,自然是授人以柄,恨未將侍者也滅口。

燕子磯,京中一亂,連這碼頭也門可羅雀。

杜雲握着皇甫魚的手,回望京城,一片渺茫。

皇甫魚分明察覺他心思,擡起另一隻手輕撫杜雲的手背:“夫君不必憂心,阿父、阿母定能安然無恙。”

旁邊一人捏着黃鬚說:“賢弟大可放心,但叫我有命在,定保令尊、令堂周全。”正是丐首郭槐。

雷摩柯早已返回武陵,如今相隨者只有三個玄衣弟子。

郭槐告辭,正離開,卻見一輛馬車奔馳而來。駕車的倒是個熟人,待他勒住繮繩,郭槐上前拱手道:“蔣兄,有禮,有禮!你也是來送行的?”

蔣璐抱拳:“郭兄。”瞧了杜雲夫婦一眼,下車來,掀開車簾,說道:“神醫請。”

郭槐看那人出來,“哦”一聲,不是諸葛琴,而是花太醫。

花太醫走下馬車,聽郭槐施禮道:“郭某見過神醫。”

花太醫還禮道:“有禮,有禮。”他並非江湖中人,雖然同爲“京城四醜”,卻從未與郭槐結交。

郭槐見他不相識,也不在意,畢竟自己只是個乞丐頭兒。

杜雲看花寧面色蠟黃,佈滿皺紋,好比七老八十,說句不敬的話,當真醜陋。

蔣璐引花寧與杜雲夫婦相見,說道:“花太醫與皇甫家早有姻親,可惜京中難容,還請二位攜他避往武陵。”說罷一揖。

杜雲忙還禮說:“蔣兄何必多禮,杜某定不負所托。”

皇甫魚說:“有勞蔣賊捕。”說着扶過花寧,說來是她兄長的岳父,自然要恭恭敬敬。

蔣璐對杜雲說:“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

杜雲說:“來日方長,蔣兄若得閒暇不妨來武陵一聚。”

蔣璐笑了笑:“好說,好說。”餘光看去,笑容忽然收起,來了個不速之客。

杜雲察覺他神色異樣,順他目光瞧去,有馬馳來,原來是斗笠漢。他身騎一匹馬,後邊還牽着另一匹馬,後面的馬背上橫馱着一人。離得近了,斗笠漢勒住繮繩,翻身落馬,從後面的馬上將那人提起,似提娃兒舉重若輕。走到衆人跟前,將手中人放下,開口說道:“蔣賊捕,此人是五兵尚書的親隨,昨日宮中的玄通真人死於得月樓,他與張琦皆在當場。張琦有謀逆之嫌,此人知道底細,交給你再好不過。”

蔣璐看地上的人,閉着眼睛一動不動,怕是給點了穴道。能拿得此人倒出乎意料,他心想:“他怎知我在此處?”方要說話,又見斗笠漢給花寧作揖:“在下見過恩公。”

花寧一臉愕然,看不到他面目,問道:“你是……”

斗笠漢直起身來,揭下斗笠,露出一張蠟黃的面容,佈滿皺紋。衆人瞧了,身子不禁爲之後仰。醜相直如花寧一般,聽他聲音卻不年老。

花寧恍然,說道:“原來是你。”這人正是當年他療毒相救者,反受其連累,醜了容貌。

斗笠漢笑了笑,在人看來,皺紋更加深刻,這笑容醜不可言。他說:“田某幸得恩公醫治卻未曾報答,今日特地前來送別。”聽他此言,似乎將人犯交給蔣璐只是順帶。

蔣璐問:“你到底是何人?”思緒回到過去,

斗笠漢說:“事到如今也不必相瞞,在下田泯,爲太尉門客。”

蔣璐說:“太尉?那如何得知與此事,又將斷魂刀戚武送至舍下?”

杜雲莫名其妙,與郭槐對視一眼,說道:“斷魂刀戚武不是死了麼?”

蔣璐說:“那不過是衙門有意放出風聲。”於是將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這麼多年過去,戚武早無音訊。有一日,田泯攜戚武至蔣璐的宅院,聲稱戚武受鬼社追殺,被他救下,只是已身中劇毒。蔣璐得到戚武自然喜出望外,卻不容田泯離去,要知道任何知曉內幕的人都是線索。然而兩人武藝相差甚遠,蔣璐在田泯手下始終過不了三招,即便這三招是重樣。也不知爲何,當時田泯並未傷他,反而將三招刀法傳授給蔣璐,這才離去。

爲免有人加害,諸葛琴將戚武藏於郊外燕雀湖邊的密林裡,杜雲夫婦那日在木屋所見到病人就是戚武。又命郭槐散播消息,說戚武已中毒身死,好掩人耳目,此事連郭槐也被矇在鼓裡。

後來,得了皇甫夫人的“噬魂”,又逢花寧被逐出皇宮。在其醫術下,使九竅明神湯和“噬魂”,終於讓戚武開口,說出指使者是陸家子弟。

聽蔣璐說完,連田泯也吃驚:“陸家?難怪,難怪,當年水賊李翻江殺太子舍人,使得廣陵郡以清剿水賊爲名,搜查過往客商。謝家送傳國玉璽改道走曲阿,才中了埋伏。若非陸家與張家合謀,如何能使動水賊和廣陵郡的官差?我尋得戚武卻是僥倖,本來追蹤鬼社中人,不想拿到通緝犯。”戚武早被通緝,且此事與傳國玉璽相干,田泯自然留意。至於教蔣璐刀法,是因蔣璐臉上那道疤痕,讓田泯起了同病相憐之心。兩人皆受害於鬼社,蔣璐時刻不忘尋仇,教他三招不無裨益。

杜雲張口結舌,嚥了咽口水,心想:“陸馥當初與我家結親,又外鎮合肥,莫非是爲避禍而尋退路?”只覺得這些權貴爾虞我詐,令人後怕。

蔣璐說:“若是江東士族合謀,那……哎,太尉受無妄之災。眼下朝局,只怕回天乏術。”

田泯說:“不瞞諸位,行刺太子之事,確實乃太尉所爲。”

並非無妄?此言一出,衆人皆不敢相信。若說張琦行刺太子是爲了二皇子繼位,太尉如此行事又爲了什麼?

蔣璐問:“太尉何以要謀害太子?”

田泯說:“當年奪取傳國玉璽的人犯確實出自北軍,自那時起,太尉便有心找出元兇。去冬一道人名作‘玄通真人’出入皇宮,又引人注目,太尉命我刺探,卻發現玄通真人與得月樓暗自往來。直至昨日,我本想擒他,可惜被張琦滅口。不得已才抓了張琦的親隨,好在能問出些底細來。”說着,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又接着說:“張琦早在朱家安插爪牙,得宮中消息,謝氏將送傳國玉璽來朝,遂命爪牙盜出兵器,好嫁禍他人。而北軍中又有亡命徒聽其差遣,於曲阿將朱家的兵器送與山賊,以混淆視聽。再奪取傳國玉璽,居爲奇貨,以待來時。後來的事,賊捕也知道,此計爲諸葛郡尹所破。”

杜雲心想:“張琦真奸詐歹毒,連同氣連枝的朱家也害。”

蔣璐卻想:“我看朱家或許授人以柄,纔會被張琦利用。”

田泯繼續說:“太尉雖身居高位,卻被聖上疏遠,手無寸柄,不能在朝堂爭鋒。眼見張琦要插手北軍,聖上又寵愛二皇子,唯恐江東士族執掌朝堂,北復中原無望,只好出此下策。”

蔣璐心想:“朝堂爭權奪勢而已,卻說得冠冕堂皇。”負手說道:“使鬼社中人行刺太子,如此一來,聖上必疑心張琦。太尉出此下策,就不怕害了太子?”

田泯說:“那日太子府早備下兵馬,且巧遇到諸位。即使你們不出手,我也會相救。只是不想還留下活口被蔣賊捕捉了去,反使太尉惹火燒身。”鬼社中人被蔣璐所抓,供出買兇者的畫像,結果是太尉家的門房,自然是惹火燒身。這也拜田泯教他刀招所賜,若非如此,蔣璐當時也敵不過對手。太尉冒如此大的風險,只是未料張琦弄險之心更甚,敢魚死網破。

蔣璐問:“太尉眼下安好?”

田泯說:“太尉已經身故。”

蔣璐長大嘴巴:“啊!”不敢相信,又問:“不知太尉因何而死?”

田泯略顯悲色,說道:“太尉得知張琦謀逆,卻無力迴天,因此服毒自盡。”

蔣璐心想:“可惜,可惜,太尉一片赤誠。”

田泯又說:“那門房已死,蔣賊捕若是抓了我去,王家難以免禍。”

莫說蔣璐根本不敵田泯,當此局勢,他也無意去追究王家。對田泯說道:“方纔你所言,我已經忘了乾淨。”

田泯一笑,拱手道:“多謝。”

蔣璐說:“我還得謝你擒來此人犯。”又問:“太尉已故,足下往何處安身?”

田泯“呵”一聲,自嘲道:“鄙人不過一介草莽,唯有浪跡江湖。”

蔣璐瞧了瞧花寧。

花寧心知其意,對田泯說:“不如隨我同去武陵。”

田泯說:“也好,願聽恩公差遣。”

杜雲等人與蔣璐、郭槐道別,乘船西去。

光祿勳府,內官逼視眼前的殷浩說:“中郎將,你令士兵把守太子府,不放官差入內,是何用意?”

殷浩拱手說:“殷某執掌宮城守衛,太子乃儲君,不敢有失。”

內官說:“儲君?聖上有命,罷黜太子,另立二皇子爲儲君。”

殷浩說:“詔命何在?”

內官從袖囊中掏出一卷金龍帛書,展開來給殷浩過目:“如何?”

殷浩看帛書上蓋着血紅的傳國玉璽,墨字芊芊不似書家執筆,問道:“此詔出自何人之手?”

內官卷起帛書,一邊斜視道:“中郎將未免多事。”

殷浩說:“詔書向來由侍中擬就,觀這字跡,並非杜太傅所寫。”杜太傅善字畫,其筆墨自有法度,殷浩怎會看不出來?

內官眼珠微動,說道:“草詔未必勞動太傅,中書亦可執筆。”

殷浩說:“事關重大,殷某還需入宮面聖。”

內官說:“早有言,聖上病重,非詔不得覲見。”

殷浩說:“你既說中書執筆,不知何人得見聖上,中書令抑或侍郎?”

內官說:“這,此非中郎將可以過問!既有詔命,敢不尊奉?”

殷浩躬身說:“殷某不敢。”

內官說:“即刻撤除太子府前守衛。”

殷浩說:“遵命。”

內官“哼”一聲,拂袖而去。

待內官走遠,佐吏朝殷浩拱手說:“將軍,該如何行事?”

殷浩緩緩從衣袖中掏出一個錦囊,上邊繡着紫燕,說道:“且看囊中計策。”從錦囊取出小小帛書,打開來,其字如豆。

看過之後,殷浩問:“城外有何動靜?”

佐吏說:“並無動靜。”

殷浩說:“立即封閉四門,非我命令,即便手持符節也不得入城。各營分發弓弩,備好火把。”

佐吏躬身稱是。

殷浩出門去,帶數十騎,急急往太子府去。來到太子府,果然有官差被侍衛擋在門外。殷浩下馬來,看爲首的官差面生得很,上前問說:“爾等奉誰人之命?”

爲首的官差鬆開刀柄,朝殷浩拱手說:“我等是奉廷尉之命。”

殷浩又問:“那麼廷尉何在?”

爲首的官差說:“這,廷尉身在府中。”

殷浩心想:“捉拿太子是何等大事,廷尉能置身事外?”殷浩說:“廷尉莫非出不得府?”

爲首的官差目光瞧着殷浩衣服上繡的虎紋,說道:“中郎將說笑了,廷尉自有要事,我等乃奉旨而來。”

殷浩說:“你待在此地,我進去面見太子。”

爲首的官差說:“中郎將請便,還望勸太子出來,隨我前去問話。”

殷浩說:“去哪?”

爲首的官差說:“自然是廷尉府。”

殷浩說:“我送太子前往就是。”

爲首的官差說:“不敢有勞中郎將。”

殷浩說:“我要非送不可又當如何?”

爲首的官差說:“中郎將,此刻這府中已無太子,只不過一微末皇子而已,中郎將何不識時務?”右手又拿住腰間刀柄。

殷浩點了點頭,說道:“殷某明白了。”

爲首的官差瞧殷浩轉身進府,不禁歪嘴一笑。

殷浩走至正堂,見階下有府中侍衛持兵刃把守。堂中一人見殷浩獨自前來,趕緊出門,快步走至臺階,俯視殷浩的說:“淵源,你……”此人正是太子,臉上寫着防備。

殷浩深深一揖:“臣見過殿下,所幸殿下安然無恙。”

太子一聽,稍稍心安,說道:“有賴中郎將護衛,這府中才得以安寧。”

殷浩說:“請殿下往堂中說話。”說着請太子先行入內。

兩人進到堂中,太子請殷浩就坐,自己卻仍站着,左右踱步,說道:“中郎將此來莫非府外又有大事?”

殷浩說:“不瞞太子,內官傳旨,命我撤除守衛。”

太子垂目稍作思量,又對殷浩說:“中郎將有何計策?”

殷浩起身來,說道:“請太子附耳過來。”

兩人竊竊私語,殷浩說:“我在今夜突襲大內,清君側,那時太子與朝臣入宮面聖,而後定鼎乾坤。”皇帝生死未卜,只怕凶多吉少,所謂面聖,無非要掌控中樞。

太子心情激動,問道:“可是朝臣怎會隨我同行?”聲音微微顫抖。

殷浩說:“諸葛尚書早有準備,可將風聲報與羣臣。”若說這城中除了殷浩誰還能動員人馬,那隻剩諸葛玄音。衙役的人數和武裝雖不比士兵,但有乞丐相助,熟門熟路,掌握京城信息。

殷浩轉頭望了一下門外,又說:“然而這天色未晚,只恐中途有變,倘若北軍攻城……”

太子說:“只要能入宮,得傳國玉璽在手,一道詔命請皇甫將軍出兵來助。”

殷浩說:“果能得皇甫將軍相助,則大事無虞。那門外的官差……”

太子咬牙說:“殺!”

爲首的官差不時朝門內張望,見只有殷浩一人出來,問道:“殿下呢?”

殷浩說:“我苦勸殿下出來,可惜他畏罪,不爲所動。”

爲首的官差說:“哼,那便請中郎將撤去侍衛,讓我等進去!”

殷浩點了點,朝府前宿衛說:“還不散開。”

侍衛們讓開道路。

官差一擁而入,來到堂外,碰見府中下人,問道:“殿下何在?”

下人一指正堂:“殿下正在堂中。”

官差衝進堂去,只見案几後掛着太子袍服,卻不見有人。堂外忽然喊叫聲起,“殺!”

殷浩站在府前,看着自己的士兵涌入大門,鬆開的手緊緊攢成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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