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簡面色陰沉地來到近前,只見雜草雖然已經消逝,但草地上卻四處佈滿了野果和不知名佳餚的碎片,月光下猶如刑場。依舊茂盛的青草下隱約能看出深深的溝壑,而付天青三人正以古怪的姿勢橫七豎八地躺在溝壑中,彷彿夏日被馬蹄踏扁的乾草。玉簡手指輕輕一點,三人便騰空而起,輕輕落在他面前。仔細診過三人後,玉簡微微一怔,良久才輕嘆一聲。
“果然聰明,只是雖不違師命卻誤入邪途,竟然用這樣的方法取巧,當真咎由自取!如此吃些苦頭也好,以免日後惹來大禍!”玉簡瞥了三人一眼,冷冷說道。然而他的神色卻全然不似他的話那般冰冷。狠下心走出幾步後,玉簡慢慢轉過身,幾根髮絲被夜晚清寒的風托起,劃過他漸漸透出猶豫的雙眸,夜空中灑下的清輝落在那雙眸子中,濺起如同星辰般柔和的光芒。躊躇許久後,玉簡決然轉身,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心中破碎了,月光般散落一地。
“但他們不過剛入門不久,或許這樣的懲罰實在太重……”玉簡全身散發着淡淡光芒,低聲自語道,似乎是在向自己解釋。雖四下無人,但他的臉仍是一紅。然而雖然玉簡身上的光芒異常柔和,但付天青三人還是全身一顫,臉上露出痛楚的神色。玉簡一愣,連忙收回手。思索片刻後,一張古琴在月光下流光溢彩。
古雅的琴音悠然響起,憂傷、感嘆、溫暖、欣喜,依舊是曾經響徹閬風巔,之後又沉寂到幾乎被忘卻的琴音,只是其中少了幾分當初難以消弭的寂寥。點點乳白色光芒猶如花瓣自琴絃間片片飛出,夜色中彷彿歡快飛翔的精靈。繞着三人盤旋幾周後,它們輕輕飄落在付天青三人身上,柔和得猶如玉簡臉上不知不覺間出現的笑容。無形而有質的琴音隨着閬風巔久已未見、幾近凡世的暖意扶搖而上,連懸於夜空中的銀盤也戀戀不捨地將雲朵拖成綿延的一線,羞澀地印下每一個腳印,直到東方泛起層層白色纔不甘地隱沒了身形。
朝陽迫不及待地升起,如同君王般熱烈而狂暴地俯瞰着大地,卻不得不在玉簡的禁制下對付天青三人手下留情。然而即便如此,些許陽光還是頑固地鑽進禁制中,灑在三人臉上。
“嗯~”陽光中,蝶墨扁着嘴低喃兩聲,不情願地睜開雙眼。待看清坐在不遠處的玉簡時,蝶墨不禁一愣。
“師……父?你……一夜都在這裡?!”蝶墨打量着玉簡衣襬上尚未化去的霜,遲疑地問道。師父明明是那麼嚴厲的人,但耳邊的琴音卻正是夢中縈繞的旋律。他……蝶墨看了看幾近復原的自己,久久不語。
“……閒言少敘。既然醒了,大概已是無礙。”沉默良久,玉簡才淡淡開口,只是話剛出口臉上便泛起紅暈,語氣也微微猶豫,“那麼……”話未說完,一聲悶響便迴盪在空中。瞄了眼玉簡的神色,蝶墨眨眨眼,毫不猶豫地撲倒在地上,瞬間便進入了夢鄉。而另外二人即便如此響動也並未驚醒,居然只是翻過身又繼續同周公相會去了。望着眼前的三人,玉簡的嘴脣動了動,終只是輕嘆一聲站起身來。一滴冷汗從他額上滑落,玉簡的神色忽然一陣恍惚。
“很認真嘛~”一陣清涼鑽入玉簡心中。玉簡目光一清,卻發現自己已身在一片星空之下,幾縷黑髮在亙古之風的吹拂下滑過眼前。玉簡頓了頓,而後轉身垂首。
“掌門……玉簡教徒無方,擾了門中安寧,請掌門責罰!”
“哈哈,只怕是教徒過方了!總算沒有拆掉閬風巔,不錯,不錯!”玉音吃吃笑道,飄散的長髮在空中一顫一顫,“但這也正是你的優點,你從來都明白底線在哪裡。這是許多聰明人終其一生也學不到的,而到頭來,那些聰明人賭對了所有卻輸了世界。”玉音放肆而略帶悲傷的笑容迴盪在頭頂的夜空中,而玉簡卻默默看向玉音顯出淡淡青黑的左手,二人一時無言。
“玉簡,知道爲什麼我的幻境中只有星辰嗎?”玉音昂首看向星空,張開雙臂猶如飛翔的白鳥。
“……掌門不要取笑玉簡了。近百年間,掌門的心思,玉簡從未猜對過,倒是屢屢被驚得目瞪口呆。”玉簡神色複雜地看向輕靈得不似身在人間的玉音,露出淡淡的笑容。
“因爲星辰即便只有月輪萬分之一的光芒也依然肆意地明亮着,仿若夏花在驕陽中傲然怒放,有着明知短暫也敢賭上性命的張狂。近百年間那些古怪的事,雖然令你驚訝,但你還是去做了。可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不會只因‘魔族’二字而將自己送上祭壇?”玉音放下雙臂,轉身看向玉簡,眼中交織着希望與失望。
“不在?!掌門怎麼會……不在?”玉簡一呆,低聲喃喃道,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挪向玉音的手。
“呵,玉簡……”玉音掃了眼自己的左手,憂傷地笑笑,“那些破碎的線索,如同空中散落的星。我排除了所有,將它們聚到我們面前的一點。可是肆意而爲的星是危險的,若有不測……我需要一個人,無論在什麼樣的洪流中都能站穩身體,帶着所有人一同走下去。不管閬風巔經歷了怎樣的劫難,即便只剩一塊山石也好,讓‘閬風巔’三字背後的精魂傳承下去。我不要閬風巔成爲凌駕凡世卻再也無法接近的神話,我只想那些白衣勝雪的弟子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含笑歸來,眼中映着朝霞流光。”
“所以玉簡,我從來沒有好心地單純盼望着一個魔族小子逍遙百年。我要他付出代價,窮盡已身之力,點燃所有的星。”
“可是掌門,閬風巔……不是應當斬妖除魔嗎?”聽了玉音的話,玉簡呆立許久才低聲問道。
“除魔首當心正,心正又豈會坐視不理?其心不正,便是除了害人之物也不過沽名釣譽罷了。倘若修道以至連心也失去了,又如何能夠明白該拯救的苦?何況,你真的知道什麼是魔?”玉音的雙眼發出灼灼光亮,神色中瀰漫着說不出的滄桑,她深深呼吸,苦澀中帶着淡淡的釋然。一點光芒劃過二人間濃重的黑色飛向玉簡,玉簡伸手接住。他慢慢低頭看去,果然不出所料,是掌門的信物。玉簡暗暗咬牙,只覺得掌心滾燙猶如火燒。
“小師弟,看在你臉紅可愛的份上,我便不再逼你。”見玉簡一言不發,玉音臉上浮起戲謔的笑,“你就在這裡,獨自一人面對漫天星辰,告訴它們你是否相信自己?若是,就好好保存信物。若不是,就將它留在這裡,隨風而去吧。”說着,玉音詭秘地眨眨眼,轉身向遠處走去。
“掌門!掌門沒有別的話要說嗎?”玉簡追出幾步,喚住了玉音卻有猶豫不語,許久方看着她的左手輕聲問道。
“許多事我無法證明,便是說了你恐怕依然心存懷疑……路,終只有我自己走下去。”玉音猛然撕開左袖,向玉簡晃了晃黑紋遍佈的手臂,“我只能告訴你我已經沒有資格再手握信物。餘下的在你心中,去問你的心吧。”玉音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玉簡眼前,玉簡沒有再去追趕,只是呆呆地看着漫天星辰。良久,他無聲地笑了,狠狠捏緊手中的信物。
“若我不答應,只怕隨風而去的不止是掌門信物吧?只是我現在還有徒兒要傳授,無暇尋死。”玉簡將掌門信物舉在眼前,掌門信物化爲一道光芒融入他周身散發的淡淡光芒中,“但這大概也是玉音的手段吧,什麼資質甚高!真不愧是……呵呵,我會帶着他們走下去。但你,絕不要輕易倒下!”
“是啊,玉簡,若你終不能衝破那些桎梏,我離開後只怕你生不如死。倒不如……”閬風巔至高處,玉音的衣襟獵獵作響,她俯視着閬風巔,迴旋在閬風巔上空的風化作她胸中的一聲長嘆,“私心,陰謀?呵呵,的確是有私心和陰謀。玉簡大概很快就會發覺吧!但他想必不會在意,因爲……我是他口中的魔女掌門啊!”玉音無聲地笑了,笑靨如花,而烏芒便在此時亮起,只瞬間便淹沒了玉音漸漸破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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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我不想加班不想加班不想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