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呼嘯森林(中)

晨臨的鐘聲悠揚響起時,藍菱已經洗漱完畢,坐到了餐桌旁。

住在修道院附近,是因爲清淨,而並非出於信仰。與矮人一樣,精靈族的信奉對象是森林之神泰芮。雖然光明教會從來就沒有承認過後者的存在,但這並不影響到,兩個古老種族獨有的文化傳承。

幾塊白麪包和一杯清水,便是藍菱的全部早餐。他進食時的動作很緩慢,近乎於小心,每片灑落在桌面上的麪包屑都被撿起,然後送入口中。這種顛沛生涯中養成的習慣,直到今天還被保持着,即使全族的內亂已經平息,飢餓再也不會成爲死亡的前提。

從帝都回到希斯坦布爾以後,撒迦沒能像許諾的那樣,在次日早晨直面決鬥。

由前財政大臣點名,繼而被裁決解救的二十餘名激進派官員連同眷屬,悉數於第一時間得以妥善安頓。那名失魂落魄的小皇子,也在裁決法師的嚴密護衛下,入住了聖胡安牧場。等到苦守在條頓行省邊關前的格林將軍,終於流着淚跪倒在蹣跚行來的老母親面前,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晝夜。

經過了帝都血腥的那一幕,藍菱本能地認爲,那殘酷的獨裁者不過又是在作戲。空間序列器於短時間內無法連續使用的特性,正好讓他有了橫跨四個行省,當面領受衆人膜拜的理由。

有些人,生來就是表演家。而另一些,則需要經過無數波折甚至是劫難,才能夠慢慢學會,人世間虛僞的遊戲規則。

藍菱並不這麼看,所以他心中涌動的殺機,從來就沒有分毫抑止過。

一個人,或者一個團體,都有着屬於自己的行事準則。儘管撒迦所處的位置,和尋常人有着天壤之別,但在歷來以古板善良聞名的精靈族眼裡,他卻再正常不過地成爲了惡魔代言人。

“生存與死亡,仇恨與寬恕,當毀滅的雷暴降臨世間,那曾經高傲的將變得謙卑,暴戾也化爲烏有……”結束早餐的藍菱垂首念着世代相傳的戰鬥禱文,隨着語聲漸輕漸緩,屋角處斜倚的巨型戰弓隱約顫出一陣奇異波動。

“要去哪兒呢?你的滿身殺氣,就算是個瞎子也能用鼻子聞出來。”出門後不久,街道間迎面走來的一名濃妝女子,遠遠向着他嫣然微笑。

“抱歉,這與你無關。”藍菱皺了皺眉。屢次不請自來的遠鄰,讓他早已感到了厭煩。

“現在的你,就像個第一次光顧‘虞美人’的雛兒。一旦懷裡的姑娘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你就迷失了,淪陷了。於是她開始索取,你開始給予,這個固定的過程將永無休止。”莉莉絲並不介意對方的冷淡態度,笑意反而更濃。

“和那些女孩一樣,撒迦習慣把廉價的情感當作武器。如果沒有猜錯,你在他的心裡不僅僅是挑戰者那麼簡單。當初血族沒有加入裁決軍團的時候,他表現得像個善人,在很多方面都給予我們便利。可當苛刻的價碼開出以後,整個部族除了替他賣命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可笑,但他是我所見過最可怕,也是最貪婪的人。直到今天,父親都還認爲血族是在爲了真正的友情和自由而戰,卻沒能看清那傢伙虛僞的本質。”

“你接連幾天穿過大半個城區,到最後就是爲了告訴我這些?”藍菱平靜地凝視着她,“精靈族的任何決策,輪不到一名戰士參與。所以,不論你口中的撒迦,還是你本人,顯然都高估我了。還有我必須提醒你,撒迦雖然是個劊子手,但比起血族來,我寧願更相信他一些。”

“要打開一扇鎖着的門,而又不打算破壞它的話,那當然得需要鑰匙。”莉莉絲嫵媚地笑道,“作爲旁觀者,我只是在善意地提醒,撒迦算得上揣摩他人心理的大師。如果不想糊里糊塗地輸掉全部,最好還是小心點的好。”

藍菱不置可否地舉步,神情淡然之極,“沒其他事情的話,我得失陪了。撒迦和我之間有個約定,現在已經到了完結的時候。”

莉莉絲睜大了美眸,詫道:“你還想着挑戰?相信我,無論如何都別讓他感到威脅。父親曾經說過,野獸不會因爲一次對視而流血拼命,但在撒迦看來,這就是沒有半點餘地可言的挑釁。”

“我說過,會打敗他。”藍菱走得很快,和揹負的那張長弓相比,他的身軀顯得過於纖美單薄,但卻隱隱透着剛毅,“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晨風蕭瑟地捲過街面,莉莉絲怔然站在原地,注視着精靈的背影逐漸遠去,臉頰一分分蒼白了下來。

作爲早期不可或缺的同盟者,撒迦的個人威信正日漸通過裁決軍團內部近乎狂熱的渲染,在每個翼人心目中達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就連莉莉絲的父親梵卓,每逢遇到這名早年的學生巡查軍營,也會不自覺地立定敬禮,更不用說那些普通血族了。

莉莉絲一直都還記得那記耳光,也從沒淡忘過藍菱許下的諾言。或許是久經風塵的緣故,她眼裡的男人大多急色且粗鄙,但這兩個同樣孤傲的年輕人卻以迥異方式,於她心中留下了深刻印痕。

只不過,撒迦引發的是羞辱和仇恨,而藍菱卻帶來了某種嶄新而純真的東西。那一刻的砰然心動,彷彿是月夜下拂來的清風,花溪叢間的一點靜謐。

莉莉絲也不懂得,這種微妙的情愫,究竟意味着什麼。她唯一能肯定的是,當勸阻不再有效的時候,就只有用行動來替代。

時至今日,希斯坦布爾依舊是無數目光匯聚的焦點。

一方是強盛已久的軍事大國,另一方則是各股勢力融合而成的後起之秀,對峙中的兩股力量以希斯坦布爾等四大行省邊關爲分界線,悍然上演着曠日持久的攻防轉換。幾乎是每個國家的軍情部門都傾盡了能力,唯恐在這場高潮迭起的大戲中漏過些什麼。

如今的巴帝三軍統帥基斯伯特是繼蘭帕爾之後,國內最爲功勳彪炳的好戰派代表人物。從列兵到上將的傳奇一生,同時賦予了他獨到老辣的目光,及堅忍如巖的性格。很少有將領能在攻城戰中打出平原陣地上水銀泄地般流暢的氣勢來,基斯伯特卻是個例外。

當年與鄰國一役中,他以麾下六萬兵力大破守軍二十餘萬,馬不停蹄連下七城,被其他國家將領譽爲“超越教科書的經典戰例”。攻城掠地不難,以寡勝多的戰事在歷史上也不算罕見。然而上將卻是把每支軍種乃至每個士兵,都通過應地制宜的戰前契合,最終轉化爲極具針對性的打擊力量。其中蘊含的天文地理,乃至魔法戰陣上的種種學識素養,簡直令人歎爲觀止。

基斯伯特就像個毫釐必爭的商人。以最小的代價,去換取最大利益,是他的拿手好戲。

撒迦則完全不同。更多的時候,他把戰場當成了賭桌。

任何高明的賭徒,除了膽大心細以外,同時也必須具備超乎常人的洞察力。撒迦從來就不相信“運氣”這種東西真的存在,他只習慣於依靠自己的直覺,和那支地獄中扯旗馳出的鐵軍。

高速運作的希斯坦布爾軍部宛如一顆巨型心臟,每天都會有大量情報從各地匯聚到這裡,經過分析整合之後,再統一交由撒迦批閱。相較於玫琳在內政方面展現出的殺戮決斷,他的處事速度幾乎能算得上遲緩,往往要相隔極長時間,副官們才能接到最新簽署的特級軍令。

如果說基斯伯特是善於審時度勢的謀略家,那撒迦無疑便在扮演,徹頭徹尾的瘋子角色。他歷來不會按照牌理出牌,諸如刺殺奇襲之類的把戲不知謀劃了多多少少。有一次甚至還調空了其他三個行省的大半駐軍,轉而集中兵力一舉蕩平了希斯坦布爾外圍百里方圓的巴帝陣營!

基斯伯特的確早已把希斯坦布爾,作爲重中之重的嚴守區域;每個巴帝士兵也都十分清楚,兇名卓著的裁決軍團就在這個行省的老巢裡,時刻窺視着外圍每分動向;可是當那日城關驟然大開,四省盟軍如山洪破堤般涌出原野,所有的陣地防禦便於瞬間失去了意義。早就厭煩了家門前存在遊蕩者的裁決士兵,根本是在無際血海中劈波斬浪,沒有任何敵人能夠在他們揮出的長刀下全身而退。己方數量和實力上的雙重優勢,使得每個逆襲者都化爲了躍進羊圈的惡狼。

整整五個集團軍的灰飛煙滅,讓巴帝人自此以後,回縮了希斯坦布爾之外的封鎖線,再也不敢過度進逼。掌控着斯坦穆大半領土的地理優勢,正隨着時間的推移而變得如若雞肋。有時候基斯伯特甚至在懷疑,無論農業還是畜牧業都完全能做到自給自足的希斯坦布爾四省,還有沒有圍困下去的必要。

自從教會方面開始施壓,殺傷力巨大的火器被迫停止使用之後,這位三軍統帥便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

姑且不論備戰狂潮在這片獨立疆域上從未有過片刻止歇,通過各個主戰軍團的分流下派,邊陲地區的平民已隱然向着機動化和軍事化過度。即使是真正到了順利破關的那天,入侵者又能在裁決軍團卷涌的鐵蹄下支撐多長時間?

這就是一場賭局。

雖然手中有着豐厚的籌碼,基斯伯特卻不敢輕易下注。兩軍陷入僵持階段以來,巴帝方付出了太多預計之外的代價,現在的他並不是輸不起,而是無法再輸。希爾德大帝已經太久沒有於前線戰報上作出過任何批示了,上將自然清楚這意味着什麼。在某些夜晚,他甚至能在睡夢中看到自己被吊在高高的塔樓上,像塊風乾的臘肉。

撒迦的皇城之行,成爲了某種意義上的導火索。連續三批從國內趕至的御使,讓基斯伯特感受到了千里之外的那股雷霆震怒,儘管倉促間並沒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爆發,但希斯坦布爾行省裡的巴帝暗探,活動得要比往常頻繁了幾倍。

基斯伯特手裡沒有能撼動裁決的精兵,不久前榮登國師之位的大魔導士哈特菲爾德,也沒能按時把最新一批戰爭機器運至前線。如今統帥大人還能倚靠的,便只有那近百名分批潛入的己方人員,以及一點點運氣。

藍菱到達聖胡安牧場的時候,正趕上毫無運氣可言的湯姆森,被前來覲見斯坦穆皇子的老父逮了個正着。

來到行省後便即接管財政司的安姆羅尼,終究還是從內政廳官員嘴裡知悉,寶貝兒子已經成了本地響噹噹的皮條之王,手下姑娘少說也得有數千之衆。被氣到七竅生煙的滋味不算好受,可他卻苦於被衆多事務纏身,半點也不得空閒去找到獨子問個究竟。

衆多皇族慘遭屠戮的噩耗,一直在煎熬着安姆羅尼。當日衆多裁決軍士身上遍染的血跡,證明着小皇子是經過多麼殘酷的爭奪對戰,才能夠倖免於難的。近些天來,後者終日恍惚的精神狀態,似乎也和那場大屠殺有着脫不開的干係。

巴帝人必然是見到奇兵突襲之後情勢無法挽回,纔對皇族痛下殺手——這是他們的習慣,每個獲救的激進派官員都如此認定。

前財政大臣很幸運地在即將離開牧場的時候,找到了滿腹怒火的宣泄口。挾着大卷帳簿興沖沖前來邀功的湯姆森,與老人遭遇後大眼瞪小眼對立半晌,方纔擠出滿臉假笑想要問安,卻被迎面而來的幾記耳光抽了個發昏章十一。

藍菱沒有過於在意這對追逃中怪叫不已的父子,陽光下遼闊壯美的聖胡安牧場,逐漸吸引了他的全部視線。

不久前的一個晚上,精靈初次來到牧場,爲的是通過神器傳送,與撒迦等人同去斯坦穆帝都。那個時候前方這些錯落有致的屋羣,還沒有完全竣工,牧場邊緣長龍般蜿蜒的青石護牆也只顯出了雛形,極遠處幾塊足以容納整支騎兵團迂迴衝鋒的校場,更是連破土都未曾開始。

牧場中央那幾幢由大塊花崗岩砌成,佔地寬廣的鑄造工坊,彷彿是蹲踞在地面上的怪獸。直刺蒼穹的囪頂不斷噴吐着濃濃黑煙,依稀可以聽見金鐵交擊聲連綿傳來,不絕於耳。分佈在牧場各處的三角哨塔愈近腹地,反而變得愈發密集,巡梭其上的勁裝弓箭手悉數神色警惕,身後箭壺中白羽勝雪。

軍事重地般森嚴凝重的整體佈局,卻因爲無數身影的存在,而平添了幾分祥和氣息。人類、血族、侏儒、半獸人,甚至是高額報酬吸引來的大批矮人工匠,都在這片土地上彼此互助,彼此融合,再沒有半點種族之間原有的隔膜冷淡。

一路走來,藍菱怔怔地看着那些身着黑色制服的軍人,齊聲喊着號子,爲新建民居加上最後一根橫樑;那些收斂了全部煞氣的嗜血野獸,安安靜靜地坐在地上,等待蘇薩克婦人補完自己衣褲上的最後一處破口;那些在戰場上縱橫捭闔從不知退卻爲何物的粗豪男兒,會於玩耍間被孩童手中的木棒掃倒,並高呼大叫請求對方饒命……

當他的視線觸及一排木屋前端,整個人已不由愣住。

生着細碎雀斑的女法師維羅妮卡,正站在那裡爲一名咳嗽不已的老嫗輕拍脊背。溫潤的魔法光芒從她指尖不斷涌出,滲入人體,逐漸將翻騰的血氣細細遏制。喘過氣來的蘇薩克祖母拉住維羅妮卡的手,喃喃感激着,滿面皺紋笑得猶如菊花盛開。

藍菱對這嬌小的姑娘印象很深,在帝都皇宮裡,後者曾經殘忍地格殺了大皇子藉以立威。而現在,那抹略帶羞赧的笑靨,卻將她襯映得猶如最普通的鄰家女孩。

家園,精靈默默地作出結論。

正如參天旗杆上獵獵飄揚的黑日軍旗,所傲然展示的那樣,這裡是裁決的家園。緊密維繫着其間每個人的紐帶,並非他物,而是歷經磨礪後比鐵石還要堅固的情感。

藍菱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但沿途所見到的這些歡笑,這些真摯美好的事物,還是讓他的步伐不知不覺間變得遲緩。直到通往聖胡安議事廳的道路,於腳下漸至了盡頭。

“請問,是來見撒迦大人的嗎?”議事廳門前的警衛很年輕,脣上淡淡的茸毛加上靦腆的笑容,讓他看上去就像個半大孩子,“歡迎來聖胡安。大人已經吩咐過,精靈族是他的朋友。”

藍菱還以微笑,深吸了一口氣便向廳內走去。到了現在,任何思想上的交鋒都是毫無意義的。裡面那個人即使締造了整個王朝,那也是建立在無數屍骨之上,更何況,他本就是戴着假面的惡魔。

“對不起,進去之前,請您先卸下武器。”警衛掠了眼精靈身後的長弓,語聲歉然。

“這是他定下的規矩?”藍菱停下腳步,“如果我說不呢?”

“大人從不會對護衛警戒之類的事情感興趣,這只是裁決定下的規矩而已。”年輕的警衛聽出了對方言語中的不屑,卻依舊和和氣氣地道,“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兵,向來就不太會說話。但事關我們大人的安危,所以還希望您能像其他拜訪者那樣,多包涵一些。”

藍菱擰起了眉,對方不亢不卑的表現讓他覺得棘手,卻又無意就此翻臉。正遲疑間,一名白袍法師快步從議事廳內走出,遠遠對警衛打了個手勢,“大人請這名精靈進去。他可以帶上任何想帶的東西,包括武器。”

警衛的娃娃臉上現出恭謹神色,垂首退到了一邊。藍菱跟着那女法師步入高闊深遠的大廳,滿目的沉暗瞬時間壓將下來,將陽光帶來的暖意吞噬至盡。

與其他建築物風格一般,這幢更像是宮殿的議事廳,粗獷雄偉得令人難以想象。沿着粗大的,毫無雕飾的立柱走進,空曠廳堂中除了兩人的腳步聲交織迴盪以外,沉寂得一如荒野。在那幽深平整的穹頂之上,畫師們以黑紅兩種色調,描繪着裁決軍旗的圖案:血海,暗日,周邊以凌厲筆法勾勒出的火雲,給人以錯覺正在燃燒。

藍菱從未見過建築本身,會帶着如此霸道逼人的氣勢,不加雕琢的原始美就這般通過切割印痕,在每塊岩石上淋漓顯現。當經過某根立柱,或是某段牆體的時候,他甚至能感受到石匠臂膀上肌肉塊壘的力量,與鐵鑿敲下瞬間,迸發出的大蓬火星。

“撒迦大人就在裡面,請進。”

引路的法師在廳堂盡頭的又一道巨型門戶之前,停下了腳步。幾名早已肅立於此的白袍女子同時向藍菱投來視線,空間裡的魔法波動隱約收縮了一下,旋而恢復寂然。

整個裁決軍團中,只有少數前宮廷法師,被特許不用統一着裝。她們中的近半人已經是魔法部隊的最高導師,同時也仍然擔任着撒迦的近衛。在這些冷豔堅強的女子眼裡,撒迦並非只是首領,而且還是羅芙唯一愛過的男人。

“提醒你一句,精靈。”藍菱的美麗還是首次被人忽視,法師中的一人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雌豹在盯着麋鹿,“希望揹着那把弓,只是你的習慣……”

藍菱沒有答話,推向閉合大門的右手,也悄然頓在空中。女法師說些什麼,他根本就無從分辨。就在先前一瞬,從厚實門體內驟然傳出的奇異響動,已如磁石般牢牢吸附了他的心神。

仿若是兩頭史前巨獸正在咫尺之外的封閉世界裡撕咬博殺,那陣陣激烈而沉悶的巨響,讓人禁不住懷疑,整個議事廳會不會隨時坍塌成一片廢墟。

藍菱並不清楚門內存在着什麼,從無數次戰鬥中歷練出的敏銳直覺,卻讓少許邪惡至極的血煞氣息變得清晰可辨。精靈天性中對黑暗事物的憎惡,使得他立即炸起了一身寒意,並向後疾步退去。幾乎是與此同時,兩扇楠木巨門轟然爆裂,碎成了漫天飛舞的塊屑。一截黑黝黝的物事隨後激射而出,帶着猛惡罡風擦過藍菱身側,鏘然鈍響聲中斜斜着地,接連翻滾着撞上了遠處立柱。

那是支斷臂。確切的來說,是支精鐵打造,長度接近三丈的斷臂。魔法師們發動幾道小型風系魔法,將遍佈石屑的地面略作清理,彼此苦笑對視之間,卻發現那精靈已經走進了室內。

高壁上開出的狹窄氣窗,將金黃色的光柱瀉入這幽暗空間,偌大一塊空埕之上,就只站着兩個人。周遭隨處可見形狀各異的精鐵斷體,面積小些的也要超過桌面,最大的幾塊簡直和傾頹的山丘沒什麼區別。

“除了靈活程度不夠以外,其他方面都有了改善。讓我感到最滿意的地方,是它們的動能,這要比原先巴帝人設計的強勁很多……”一身戎裝的撒迦見到藍菱行來,微笑着中止了話題,“讓我猜一猜,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不用那麼麻煩。”藍菱反手摘下長弓,似是要驅散多餘的情緒般,輕嘆了一聲,“如果沒其他事情的話,讓你的部下離開罷。”

“他叫穆拉尼,是裁決裡的軍工總管。”撒迦充耳不聞,指了指那名神容枯槁,望着滿地鐵塊雙眼發直的瘦高漢子,“很多年前教廷曾經出動過大批聖裁來到斯坦穆圍捕異端,結果卻發現在邊遠城鎮製造屠殺的並非什麼巫師亡靈,而是個煉金術士造出的鋼鐵爬蟲。當然了,它們算得上失敗的作品,但殺傷力驚人。於是那倒黴的傢伙,也就是穆拉尼閣下,便不得不爲失控的寵物贖罪。聖裁們打穿了他的肩胛和膝蓋骨,六根‘獵魔鎖鏈’就像老情人,陪伴了他整整十五年。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域級監獄採礦場,那時候他還穿着囚服,每天臨睡前都會祈禱不再醒來。我向來都很喜歡做事幹脆的人,所以當他在我面前展示出足夠的價值,自由就開始變得簡單。”

“靈活度……關節護甲……是厚度還是材質在礙事?”穆拉尼喃喃自語着,忽然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額頭,插言道,“該死的,問題根本就出在你身上!也不想想世上能有幾個人像你一樣,跑動的時候根本連影子都看不到。就算我把這些戰爭傀儡改造得再完美,它們又怎麼可能追得上風?!行了,以後就按這個標準做下去罷,我手上的事情還很多,總不能老圍着巴帝人留下的玩意兒打轉。”

理清頭緒的煉金術士得意異常,看都不看撒迦一眼,頂着滿頭亂如雜草的枯發走向室外。即將跨出門口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身來,乾笑道,“撒迦大人,魔晶石和戰爭傀儡都是別人先弄出來的,我怕以後會被說成抄襲。那樣的話……嘿嘿,好像有點上不了檯面啊!”

“這當然不屬於抄襲,最多隻算借鑑。”撒迦一本正經地回答,“沒有人能質疑你什麼的,我可以保證。”

“借鑑?雖然好聽了點,但還不是一回鳥事!”穆拉尼苦下臉抱怨着,急匆匆邁步離去,“我得趕快把那些小玩意造出來,不然這輩子的名聲就真要全毀了……”

“抱歉,被打斷了一會。”撒迦平和地笑了笑,望向精靈,“其實我想表達的東西不多,在很多時候,沒有利益就不存在朋友。接手希斯坦布爾以來,我始終把自己看成是商人,是投機者,能賺多少並不重要,只要別把本錢虧出去就行。”

“你的處事風格,和我有什麼關係?”

“因爲我在試圖打消你的想法,好讓這場毫無必要的對戰,從開始前就徹底結束。每個人做事,都會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想解釋發生在帝都的一切,但你眼神裡的仇恨實在有點無謂。”撒迦淡淡地道,“殺一個單純的精靈,不是我所希望的。”

“我很好奇,你把自己當成是誰?地下秩序的制定者,還是以暴力審判世人的黑暗法官?我把你當成過可以信任的對象,有段時間,還以爲自己交了個異族朋友。”藍菱的語聲冷得像冰,那張長弓在他的手裡,已經漸漸張開了殺戮之翼,“請原諒我。作爲精靈族的戰士,我生來的使命就是懲戒邪惡,就算只能擦去世間的一點點污垢,也絕對會傾盡全力!”

撒迦凝視着對方深碧色的眸子,由衷地感嘆,“像你這種人不去教會任職,確實是他們的損失。”

藍菱沒有答話,幾簇遊走的綠色火焰,忽然就無聲無息地盛開在“人馬之輝”的表層,將他白皙膩潔的手掌映得有若透明。隨着焰芒漸旺,這張黝黑猙獰的大弓竟彷彿活物般,蠕動身軀發出了一聲含混莫明的咆哮!

弓盡開,弦如滿月。

撒迦還是隨隨便便地揹負着雙手,以一個隨隨便便的姿勢站在那裡,身邊的虛空卻在奇異地發生扭曲。不斷有暗黑而細小的電芒從空間罅隙裡遊弋而出,相互觸撞,激起無數火花。

藍菱的神情逐漸變得凝重,雙目隨之合起。對手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高速,小範圍瞬移着所在位置,過於強勁的旋繞氣流甚至割開了平行空間的屏障,將極其微弱的能量風暴釋放出來。這一刻,視覺已經不再重要。他必須得到達意識深處,把全部的思想,精神,乃至生命,融入即將發出的一擊;而指引着利箭方向的,將會是森林之神的眼睛。

空間裡的各系元素開始融合匯聚,凝成道道肉眼可見的暗綠涓流,從四面八方矯遊而下,滲入藍菱手中的長弓周身。“人馬之輝”那雕成精靈頭像的箭座似在全力吸納着元素力量,大張的血口中光芒愈來愈盛,到得後來竟如燃起了一輪綠色驕陽般刺目欲盲!

一動一靜,死寂。

覺察到異樣氣場的近衛法師當即衝入室內,怒叱聲中便向精靈出手。隨後而來的另一條身影發出驚惶尖叫,頃刻間加速掠起,擋在了法師們身前。

精靈的身軀微微顫動了一下,隨即睜開眼簾,收弓。議事廳外紅腹知更鳥的清鳴正急促傳來,他的殺意還在,但銳氣已消弭。

“我帶來了你的族人,他們滿城找你,好像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連接三道魔法攻擊的莉莉絲虛弱地喘息着,臉色煞白。若不是撒迦擡手阻止了瘋狂齊襲的近衛法師,恐怕她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血族大小姐一直都很幸運。知己知彼的敵對關係,讓她在趕來牧場的途中,一眼就辨認出空中飛過的幾名精靈德魯伊。原本想要讓本族長老阻止對戰的想法,也就在那一刻發生改變。對精靈族古語頗爲精通的莉莉絲聽懂了德魯伊的音律召喚,並在隨後的交涉過程中,花了很長時間才讓對方相信,她真的能找到這片土地上游歷的精靈戰士,而且一點也不餓。

隨莉莉絲同行的德魯伊早在進入聖胡安地域後,便清晰地感受到了族人的氣息。此刻他們依舊維持着究極變異術,以鳥類形態飛進議事廳,盤旋在藍菱周遭低鳴不已。

“用不了多久,我還會再來這裡……”藍菱乾澀開口,神情複雜地掠了眼莉莉絲,目光繼而與撒迦短暫接觸,陡然轉身走向室外。

直到幾名精靈完全消失在視野之中,近衛法師們才放鬆了高度戒備。血玫瑰咬着下脣恨恨地瞪了兩眼撒迦,正想要離開時,卻聽到光線沉暗的屋角傳來了一陣古怪聲響。

那裡橫拉着一幅深色幕布,如果再多上幾格臺階,活脫脫便是即將開演的歌劇舞臺。現在它已悄然滑落,與此同時,彷彿一層看不見的隔膜也隨之消失,令人頭皮發麻的咀嚼聲“咯咯”響起,很快充斥了整間暗室。

木桌,闊椅,三成熟的麂肉和小牛胰臟血淋淋地堆在巨大食盤裡,足足有數尺高低。一名留着長鬚,鐵塔般壯實的大漢正低頭吃得酣暢淋漓,拔去木塞的大號酒桶在他的手裡,根本和做工精美的宴會銀盃一般輕盈。

“我的客人還沒走完,你就不能有點耐性?”撒迦冷冷地道。

“剛纔你至少有上百次機會殺了那小精靈,爲什麼要手軟?這樣好的對手,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豪旁若無人地仰脖灌了一大口酒,斜乜向惶然後退的莉莉絲,“老子來這裡吃頓飯,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不行的話,把這血族娘們兒殺了就是。”

莉莉絲曼妙的嬌軀正在顫抖,淚水迅速充盈了眼眶。以可怖能力隱去全部氣息的魔龍將,一直都呆在這塊破舊幕布後面,卻根本沒有人能夠察覺。此刻,後者左手裡握着的餐刀,已隨着言語懶散揚起。血玫瑰毫無理由地相信,當它遠遠揮下時,自己和整幢議事廳,都會像胡蘿蔔那樣被輕易切成兩段。

一如草原上的羚羊突兀遭遇了深海中橫行的海妖,儘管彼此從未接觸過,但與生俱來對兇險的感知,還是會讓前者在第一時間軟成肉泥。

就在豪濃眉微軒之際,撒迦忽然橫跨一步,擋在了莉莉絲身前,“夠了,沒必要殺她。”略頓了頓,又轉首笑道,“在走出這裡以前,我想知道你的精靈朋友遇上了什麼問題?藍菱是個單純的人,一些武力之外的東西,他永遠都很欠缺。”

莉莉絲再也不敢望向豪,躊躇良久之後,方纔暗自下定了決心,“我聽到那些德魯伊說起一個地方,叫做呼嘯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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