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遲遲不肯退散,遂一場雨在傍晚時分,鋪天蓋地而來。天地間突然陷入無邊的冷意,連帶着房間內的熱氣都被捲走。
清冷的房間內,火爐雖在熊熊燃燒着,然榻上的顧天瑜依舊覺得渾身冰冷,沒有一絲溫度。她起身,只着了一件單衣,便兀自來到窗前。
無力倚在窗沿上,顧天瑜單手撐頤,望着疾風驟雨下,悽悽慘慘自枝頭墜落的朵朵梅花出神。小六進屋後,見她這般單薄,忙取了狐裘爲她披上,“姐姐,天冷,你說要保重身子的,怎能這般胡鬧?”
顧天瑜轉過臉,蒼白的面上帶着一個淡淡笑意,她搖搖頭,輕聲道:“我沒事,我只是想吹吹冷風,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一下。”
燕小六斂眉,躊躇片刻,他方握緊拳頭,緩緩開口道:“姐姐,你是不是不想呆在西涼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不呆在這裡便是。”
顧天瑜背對着燕小六,搖搖頭道:“我怎麼會不喜歡呆在這裡呢?這裡有我的執念,是我唯一能了卻心願的地方。縱然......”她垂下眸,濃密的睫毛遮住眼底黯淡流光,一片梅花瓣突然自窗前凋落,她伸出手,在燕小六的驚呼中,抓住那片花瓣,雨水瞬間沖刷而來,將她的手裹挾在一片冰冷中。
燕小六慌忙抓過顧天瑜的手,用自己的袖子不斷爲她擦乾手,然後又轉身拿來手爐,讓顧天瑜抱着,這纔不悅道:“姐姐,你也不小了,縱然心情不好,怎能耍這般小孩子脾氣?”
顧天瑜安靜望着他做這一切,心中雖暖,然依舊有淡淡傷感,如海邊隨風搖擺的蘆葦擺動,那寂寥縈繞在心中,揮之不去。
每一個人,走到她的身邊時,總是帶着萬分的關心,對她表現出無上的信任,就好像是她的家人。可是,每個人最後都變了。
沈墨濃變了,公子玉簫變了,最後連歐陽少衡,也乾脆變了,無人信任她,無人真的在意她,那麼,現在陪在她身邊的燕小六和納蘭雄,又是什麼時候會離開呢?
“我沒事。”顧天瑜回過神來,端着暖爐,她悠悠道,“郡王爺呢?爲何他遲遲未來?”
燕小六劍眉冷蹙,猶豫片刻,有幾分嘆息道:“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去追那老婦人,結果一無所獲不說,整個人也渾渾噩噩,如中夢魘。”說罷,他有幾分無奈的望了一眼正認真思量的顧天瑜,補充道:“你們倒是相像的很。”
顧天瑜微微錯愕,旋即清冷一笑,淡淡道:“我和那個混蛋像麼?”雖然這麼說,然她心中思量,戰北野如此聰明,定是已經發現了娜拉王后的身份,想必,他的心情一定也好不到哪裡去。
只是,無論心情有多糟糕,他們都有要面對的事情。想及此,顧天瑜揮一揮衣袖,淡淡道:“你們都出去吧,我收拾一下,一會兒你陪我去找戰北野。”
燕小六頷首,轉身離開。顧天瑜放下暖爐,關上窗戶後,她來到銅鏡前,不出所料,此時的她依舊帶着一張人皮面具,難怪他們的目光中也沒多少驚訝,不知爲何,顧天瑜突然有幾分失望,大概,公子玉簫以爲面紗之下的她,就是這樣一張普通的面容吧。
“再美又如何?”顧天瑜低低笑道,“只要不是那張臉,再美又如何?”說罷,她轉身去衣櫃尋了一身厚厚的大紅色束腰長裙,裙襬處依舊繡着暗色花紋,暗紅描邊上,幾朵梅花點點,若剛剛墜落下來般,暗黑打底銀白描邊上,紋路低調中透着華貴,一如她的氣質般。
她將臉上假面撕下,露出那張精緻的面容,細細描繪眉眼,梳好髮髻,望着桌上那朵永遠都不會凋謝的簪花,她波光瀲灩的眼底閃過一抹戲謔,拿起簪花,她隨手一丟,簪花便飛旋出窗,落入雨中,而後被沖刷,無助的落在幾棵梅花樹下,任由泥土飛濺其上,再沒有曾經的光華。
顧天瑜冷然一笑,取出從未動過的妝奩,這妝奩是自她入住那天起便一直存在,她不知道是誰準備的,因爲從不用,遂她根本不關心。後來才知道,是戰北野讓人備了這些送來。
古代,男子送給女子妝奩,寓意爲何,顧天瑜很清楚。不過,她和戰北野都不是那麼無聊的人,至少她自己是那樣認爲的。遂此時,她十分自然的打開妝奩,挑挑揀揀,選了兩枚漂亮的插梳,插在髮髻上,而後才緩緩起身。
“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這是多少女子愛做的事情?只可惜,她顧天瑜早已經忘記,上一次這樣精心裝扮是什麼時候了?望着銅鏡內妝容威嚴的自己,顧天瑜淒冷一笑,爲何突然要這樣打扮?她不知道,興許......見到戰北野,她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麼。
顧天瑜拿了面紗,遮住面頰,而後披上白色狐裘,跨出門檻,門口,燕小六早已經撐了傘等在那裡。見顧天瑜出來,他微微一愣,目光錯愕的望着她那仔細描繪的鳳眸,一時間竟然有些失神。
顧天瑜清淺一笑,眸中光華萬千,她站在廊下,淡淡道:“走吧。”
燕小六微微頷首,忙爲顧天瑜撐了傘,兩人便這樣依偎着往戰北野那裡去了。
而此時,戰北野正將自己關在房間中,任由門外風吹雨打,甚至滄海桑田,他只當與自己無關,只是一壺一壺的喝着悶酒。
顧天瑜一路穿花過廊,來到戰北野的安寧苑。小廝見是顧天瑜,想攔又不敢攔,還是安樂出來做主,讓她進去,不過,燕小六就只能站在院外等候了。
燕小六自然不同意,顧天瑜接過他手中的傘,二話不說便提起裙襬走進院落中,此時雨點瘋狂打在傘定,發出的聲音,如擊在鼓上,帶着幾分戰場上步步緊逼的氣勢。顧天瑜一手按住心口,一手緊緊握着傘,望着那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雕花木門,突然有些躊躇。
她拾級而上,而後將油紙傘收好,抖抖身上雨滴,便準備叩門。
戰北野聽到腳步聲,臉上閃過一抹不耐,旋即抓起桌上一隻酒壺便狠狠往門上砸去,冷冷道:“滾!”
碎裂的聲音,尖銳似要穿過狂風暴雨,直取人命。顧天瑜搖搖頭,乾脆將叩門改爲直接推門而入,戰北野冷眼望着門口,而後眸中露出一抹訝異。
顧天瑜跨過碎片走進房間,而後將狐裘解下,她的眸光在花梨木着上掃了一圈,而後揚眉,眸中帶笑,有幾分打趣道:“郡王爺,這次倒是聰明,擺了這麼多酒來消愁。”
戰北野凝眉望着顧天瑜,此時的她雖依然面紗遮面,然她的妝容與着裝,還有身上此時透露的幾分帶着邪氣的誘人,都與平時完全不同,那雙含情春水般的丹鳳眸,望着他的時候,千嬌百媚,融融深情讓人只想沉醉在那眼底。
戰北野一手撫上酒壺,淡淡道:“你今日......有些不同。”
顧天瑜款款落座,她試了試桌上的酒壺,蹙眉,有幾分不悅道:“你都喝光了?”
戰北野依舊目不轉睛的望着顧天瑜,眼底的迷離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冷意:“你來找本王,難道只是想與我說笑?”
顧天瑜收起笑容,正色道:“當然不,我只是想來確定一下,你是否已經知道了啞婆婆的身份,還有......下一步你要怎麼做?”
戰北野的手微微用力,他捏緊酒壺,眸中中閃過一抹黯淡,垂眸,他冷聲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現如今,他已經不能再承受任何一個欺騙了......
顧天瑜聳聳肩:“莫要誤會,我也是在被抓住後才確定的。很遺憾......事情的真相總是很傷人。”
戰北野無奈苦笑,在顧天瑜面前,他早已經無需去掩藏情緒了,“抱歉,母后她差點傷了你......”說罷,他仰起頭,猛的灌了幾口酒後,長長吐出一口氣道:“不過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不會因爲母后的出現而改變,這西涼,只能是你的。”
顧天瑜秀眉輕蹙,她搖搖頭,苦笑道:“我要這西涼作甚?迄今爲止,我的一切努力,不過也是一場笑話罷了。”
戰北野狐疑的望着顧天瑜,顧天瑜擡眸,眼底含着幾分笑意,她淡淡道:“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也許你會當做是笑話,可是......我沒有開玩笑,戰北野,我要你幫我。”
戰北野從未見過這樣的顧天瑜,雖此時的她,依舊是雲淡風輕的語氣,然聽在戰北野的耳畔,多少有幾分請求的味道。
請求?她雲升會請求別人做事情?戰北野搖搖頭,覺得自己定是產生了錯覺,面前的女子,分明無論何時,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何時做小伏低過?
顧天瑜見戰北野不說話,斂眉道:“怎麼了?”
戰北野搖搖頭,鄭重道:“無論你要做什麼,本王都會盡量幫你的。”說罷,他略有些不自然的乾咳幾聲,補充道:“就當做本王的補償,爲了我母后做的事情。”
顧天瑜搖搖頭,淡淡道:“不,我不需要補償,這西涼......我也不會再要。”
戰北野蹙眉,顧天瑜望着他,繼續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知道娜拉王后在哪裡,而且也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她回到你的身邊。我會幫你,但是事後......你要幫我演一場戲。”
戰北野冷聲道:“你也該知道,我根本不想要西涼,我不會與無極爲敵的。無論鬱藍明做過什麼,她是無極的孃親......”
“沒關係,所有的壞事,我來做!”誰知,顧天瑜竟然起身,斬釘截鐵道,她目光直視戰北野,那烏光流轉的眼底,此時滿是狠絕,“我會讓所有的怨恨,都殘留在我的身上,無極不會恨你,你的母后也不會離開,鬱藍明和張公公都會離開。你的父王......”
戰北野卻僵直了身子,冷着臉道:“父王已經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