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隱寺該怎麼去?”阿沅折了折袖口, 再次整理裝束。
“我也只是聽過,未曾親自去過,總歸是……難以得見的。”
阿沅頗爲無言地望過去, 程璟也只是順勢攤了攤手, 沒什麼別的說辭。
李越瀲走過來, 關切問道:“怎麼樣, 東西都備好了嗎?”
阿沅揚了揚手裡的劍, “都帶上了。”
程璟也應道:“李閣主放心。”
李越瀲淡笑一聲,“千螭閣早就散了,倒也不必稱什麼閣主了。”
程璟正色道:“未嘗沒有重建之日。”
李越瀲只當他隨口應和, 並不在意,一揮臂, 示意前面的一隊人, “你們先行!”
待到一隊人馬陸續通過, 方纔示意阿沅上馬,“走吧, 你們跟着我。”又指了指身後,“你葛叔在最後面。”
阿沅望了望身後,“嗯”了一聲,低聲問道:“李大娘,這些都是什麼人啊?”
興許是周圍不斷響起人聲、馬蹄聲、風聲, 各類聲音交織在一起, 連近在咫尺的問話都蓋住了。
李越瀲隔了好半天才回答道:“就是一些朋友。”
“朋友?”
“是啊, 多少年前的舊相識了。梟山不只千螭閣一支, 他們便來自其餘的旁屬, 當年的名號很有些不入流。沒想到現如今倒是他們主動伸出援手。”
被問及湛隱寺,李越瀲也沒能說出個詳細的所在, 沉默了半晌,才模糊回憶道:“湛隱寺麼,在很高的地方,四面都是雲霧繚繞。說來有意思,平日裡行走都不像是踩在實處,像是踏在雲端。”
“那裡還有些冷,風很大。我記得有一日,一早就開始颳風,我們都以爲會有一場暴雨,結果並沒有落雨,竟是個極爲難得的大晴天,雲霧都被刮散了,天色清透漂亮,好像觸手可及似的。”
阿沅聽得愣神,很有些嚮往,“真好。”
李越瀲笑道:“那時候我可不覺得好,嫌那裡太荒僻太寂寞,誰能想到現在回想起來,竟只記得好處了。”
見阿沅露出點怔然的神色,李越瀲便搖了搖頭,揭過此話不提,“走吧,路還長呢。”
雖說梟山同屬凌山一脈,中間畢竟還隔了一座城。從日出行至日暮,人尚且不覺得如何,馬兒卻是難以支撐,少不得要停下來稍事休息。
李越瀲看了看天色,又隔着人羣和葛欽遙遙一點頭,做下決定,揚聲道:“再往前行十里路,就歇息一晚吧。”
阿沅錯愕道:“此處是半山腰,咱們這麼多人,該如何安置?”
李越瀲便笑道:“傻丫頭,這條路又不是第一天開闢,平日裡也有不少遊人羈客往來,既然有人,自然就會有供人休息的地方。”
阿沅看向程璟,沒曾想他也是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說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又行了十里路,天色轉爲昏暗,視野之內卻另有一種光芒幽幽漫了過來。一面是枝椏橫生的雜亂樹林,另一面則是樣貌唬人的奇崛斷崖,數十間房屋排列整齊,直直杵在了中央,彷彿天外來客一般。
最中間的一處大宅尤爲整潔明麗,扯了一張旌旗高高掛起,上書鑲了金線的一個“樓”字。
阿沅“哦”了一聲,似笑非笑道:“原來如此。”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紛紛停下,馬蹄聲漸悄。
程璟卻是趕在衆人面前,當先下馬,拱手道:“李閣主,既然到了樓氏旅舍,理當由晚輩聊盡地主之誼,還請各位不必費心,稍待片刻便好。”
李越瀲微皺了眉,正要拒絕,卻被策馬而來的葛欽打斷,“也好,我們與復安相識多年,承承情又何妨?”
李越瀲恍然道:“此處便是——”
葛欽點頭,接口道:“當年那間茅草屋。”
程璟見狀放下心來,又拱了拱手,“那麼請諸位稍待,晚輩這就——”
阿沅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我和你一起去。”
程璟便不再多言,和阿沅一起轉過身去。
葛欽看着兩人背影,臉色不豫,問道:“這小子到底是個什麼身份?說是樓家人,卻又姓程,難不成樓復安還偷偷多了個養子?”
李越瀲失笑道,“復安到底哪裡得罪你了,怎麼時不時就要遭你編排?”又道,“要真想知道,你直接去問阿沅便是,我又哪裡知道?”
葛欽搖搖頭,嘆道:“一個兩個都是這樣,去得乾淨,留下一堆爛攤子。”
李越瀲也沉默下來,拍了拍葛欽的肩,“這都是造化弄人……等此間事了,我陪你去郴州,好生祭拜覆安如何?”
葛欽勉強笑了笑,卻並不回答。
不多時,阿沅倚在門邊,衝這邊揮了揮手,“葛叔,李大娘,快進來吧!”
跨過門檻,險些被光芒大盛的燈火給晃花了眼。
掌櫃的是一位臉龐圓圓的中年人,此時殷勤趕來,主動解釋道:“山間險惡,夜間多點些燈,好叫那些兇獸邪祟都不敢上門。”
葛欽點點頭,目光一轉,打量起周遭陳設。
衆人都進到屋內,立刻有人擺開了大堂內的桌椅,各色菜餚齊齊堆到了眼前。掌櫃的笑道:“諸位趕路辛苦,還請先休息片刻,填填肚子。房間裡熱湯也已備好,可隨意取用,夜間也有人守着,有什麼需求知會一聲便是。”
李越瀲點點頭,“多謝。”
葛欽神色倏爾一動,看見二樓的階梯旁有人影一晃而過,他皺眉問道:“這二樓住了些什麼人?”
掌櫃的似乎愣了愣神,想了片刻纔回道:“近些天沒什麼客人,二樓也只住了一位。”
“住的是什麼人?”
掌櫃的神色爲難,“這卻是不知了,客人不說,咱們也不好多問。只不過,他是從南邊來的。”
阿沅忍不住笑道:“從南邊來,和從北邊來有什麼區別?”
掌櫃的擺擺手,笑得眼角皺紋十分明晰,“你還年輕,不知道這其中的干係。此地艱險,來往的都非等閒之輩。從北邊來的多是皇室貴胄,能避則避,從南邊來的多是江湖遊俠,或許還能結交一二。”
葛欽淡淡笑道:“掌櫃的在此地浸淫多年,閱人無數,連你都看不清身份的人,想來是不容小覷。”
掌櫃的連連擺手,“不敢妄言,不敢妄言。”
阿沅隨即望一望二樓,卻發現某間房裡的燭火驀然熄滅了,她又問道:“那麼,照您看來,此人該不該結交呢?”
掌櫃的眯了眯眼,“這個……我也說不好,只不過他獨來獨往,怕是不易結交。”
旅舍是樓氏設立,自然財力不俗,連階梯都不是木製,是青銅澆築而制,其上鋪有綿軟皮毛,人羣來來往往,卻一絲聲音也無。
二樓的轉角處立有一座更漏,水滴聲滴滴答答,又漸漸隱沒。
阿沅站在更漏旁,試着從此處去觀察大堂之內,然而隔了幾盞明晃晃的燈籠,連桌椅都有了虛影,幾乎什麼都看不清。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阿沅猛地回頭,卻又一愣,懨懨道:“葛叔——”
葛欽慢慢走近,問道:“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房?”
阿沅低聲道:“那個人偷偷在二樓窺視,不肯露面,我卻不明白他能看到什麼。”
葛欽笑道:“居於暗處者,總歸是有所圖謀,既然有所圖謀,自然有不得不現身的時候,我們等着就是。”
“可是,萬一他真有歹意,我們又應付不及,豈不就糟糕了。”
“阿沅,”葛欽嘆道:“不必憂心,除了……除了你爹爹以外,再也沒有誰的功夫值得我費心去應付了,當世之人更不必提。”
阿沅一時默然,竟不知如何反應纔好。
葛欽也不由得沉默,半晌後拍了拍她的肩,輕聲道:“明日還要趕路,早點回房。”
程璟把一支細小竹筒遞出去,問道:“幾時能夠送到?”
掌櫃的恭謹接過,盤算片刻,“屬下立刻送出去,至多明日未時便能送到。”
“好,”程璟笑道:“有勞了。”
“哎喲——”掌櫃的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只是,程公子——”
“什麼?”
“二樓那位客人,前幾天才住進來,這些天一直閉門不出,實在是有幾分蹊蹺。”
“嗯,知道了。”程璟笑道:“這些話,怎麼方纔你不說?”
掌櫃的面露不解,“難不成,是我理解有誤……”
程璟笑嘆道,“不,你做得很好。”再望一眼黑沉沉的窗外,“夜裡警醒點吧。”
“是。”
腳下皆是錦繡,觸目所及還有金石玉器,房門外還懸了一串紫竹鈴鐺,作爲一間旅舍,此處實在是華麗得過分了。
一整日的長途跋涉,所有人都累得不輕,眼下門外一片黑暗,似乎大家都已安歇。
阿沅卻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陳年舊事像是一個箴言,一旦揭開來,已有的認知幾乎悉數顛倒,真真假假都不能一概而論了。
阿沅把佩劍放到了枕邊,抽掉劍鞘,劍身上的兩個小字便漸漸顯露。
“淬玉,淬玉鑄鋒,一劍封喉。”
“可惜我卻無緣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