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城裡近來熱鬧得有些過分, 各路賓客本是爲弔唁樓復安而來，稍事休息便可離開。誰知樓府喪事過了又來喜事，大有延綿不絕的勢態, 賓客們尚不知歸期幾何。
喜事由樓府的現任家主樓旻親自辦理, 似乎是他尋回了胞妹, 喜不自勝, 凡是登門之人便尊爲上賓, 一連宴請了三日。
青霄公子聲名遠揚，他的宴請自然不能等閒視之。只不過，觥籌交錯之餘, 人們仍是忍不住疑惑——日前在殊名大會惹出大亂子的那個“武林餘孽”，竟然只是個過分頑皮的千金小姐？世事當真是玄而又玄。
然而既已食人之祿, 便要忠人之事, 管他玄與不玄, 又與我何干？至多默默腹誹一句：千金小姐果真矜貴，這般大的場合, 竟也從不露面。
如是這般，郴州城裡一派祥和。似乎整座城自上而下兜了個大網，隔斷了一切。
流言來得比以往要慢，但終究還是灌入了衆人的耳朵——據說馭雲山莊出了個叛徒，叛徒乃是秦莊主唯一的親傳弟子, 承蒙莊主多年教導尚不知足, 竟還妄想奪取莊主之位。秦莊主一時不察, 中了奸計, 如今身負重傷, 叫那叛徒逃了出去。
衆人嘖嘖稱奇，免不了又嘆一聲人心難測。
當即有青州人士向樓旻告辭, 意欲快馬加鞭趕回去一探究竟。
樓旻的態度自然是去留隨意，遣散賓客之餘免不了心下訝異，正想派程璟前去探探虛實，卻又猛然記起——程璟並不在府中。
樓旻頗有些煩悶，皺着眉頭在一羣暗衛中隨意揀了一個出來，“就你了，速去馭雲山莊一探。”
暗衛前腳一走，羅管事便滿頭大汗地撲到了他身前，戰戰兢兢道：“公子！屬下辦事不力，沒能看好夫人，眼下她怕是已經出城去了。”
樓旻並未如何震驚，只是問道：“夫人身邊那個侍女，你可瞧見了？”
羅管事未曾留意什麼侍女，此時煞白麪孔之上全是茫然。
樓旻搖了搖頭，低聲道：“廢物。”
羅管事險些落下淚來，絞盡腦汁又說了一句，“夫人、夫人似乎是騎馬去的，後門找到了幾處馬蹄印，或許是青州方向。”
樓旻幾乎爲這人的蠢笨歎服，勉強耐下性子，“這些推測別拿到我跟前來說。最多給你一日時間，把她們的蹤跡弄清楚。”
羅管事如蒙大赦，踉蹌跑了出去。
————
郴州至青州之間的官道擠滿了密密匝匝的車馬，人縫裡露出一點稀薄的空氣，供那駕着驢車的老叟喘息。
老叟年邁無力，只得走走停停，拉車的驢子也老了，艱難地甩着蹄子。
待到周圍的人羣往四面散開，驢車也到了往北方去的岔路口。
驢車鑽進了一片罕有人至的密林之中，慢慢停下來。老叟先是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才扯下蓋住驢車的青油布，小聲說了句，“孩子，咱們已經出城了。”
這輛驢車原是用來運送草料的，幾個車軲轆上還掛着些碎屑。此時木板上卻躺了個衣衫襤褸的人，他的身體陷在一蓬蓬乾草之中，只留了一張微微泛青的面孔，露在外面。
青油布被扯下，眼前一絲遮擋也無，手臂也無力擡起，岑寂無可奈何，猛然閉上了雙眼。
老叟看不真切他的臉，只知道對方毫無動靜，心下着了慌，伸出手去推他，“孩子！”
岑寂低低應了一聲，實在不忍老人家過於憂慮，勉強支起身子來。
這番動作下來，旁的不說，背後劈裂的刀口又被狠狠扯開，中衣濡溼，死死貼在了皮膚上。
離開馭雲山莊是真，叛逃卻談不上。身負重傷倒是真，只不過施受的對象顛倒過來了。
岑寂眼前發黑，混混沌沌地想：我還是估錯了。
老叟又低聲說：“繞了這麼久，追你的那些人怕是早就跟丟了。你身上可有銀錢，現在可怎麼辦呢？”
老人家看不清他的面容，看不清他身上的猙獰傷口，只憑聲音認定這是一個年輕人。初涉江湖的年輕人自稱被南境的惡匪纏上，只想快些離開青州，算不得什麼大事，既叫他碰上了，又怎能不幫？
岑寂愣了片刻，方纔說道：“我有一戶遠親住在這附近，或許可以容我寄宿一陣子。”
老叟點點頭，見他從驢車上慢慢移下來，又拿起了藏在身後的一柄劍，不由得愣住了。
岑寂忙解釋道：“老人家，我並不是惡人。”
老叟卻露出個慈愛的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孩子，懂得自保當然是好事。只是以後莫要一個人走太遠，快些回家去吧。”
岑寂默默點頭，忽而喉間一哽，只好把頭埋得更低了些。
“阿煊，阿煊，快些去吧。”這是乳母的殷切囑託。
一雙手把他推進了馭雲山莊的大門，小小孩童擡起頭來，看見那個名震江湖的大英雄皺起眉頭，似乎還攜了一絲冷笑，“這就是蒼州總督的那個小兒子？還真是命大。”
乳母別無他法，只得不住哀求，“秦莊主，您是當世英豪，胸襟定然也超乎常人，如何就容不下一個孩子？禍不及子孫啊！”
秦臨牽過他的手，仔細審視了半晌，終於把他撥到身後，淡淡問了句，“當真只剩他一人了？”
乳母勉強提起幾分精神，趕緊又叩了個頭，“是，只剩他一人了，絕不會有誰走漏風聲。”
秦臨卻是笑了，“這不是還有你？”
他回過頭去，看見乳母停下了動作，兩三下擦乾了臉上淚痕，冷然道：“我自然也是一樣。”
“阿煊，快去吧，不要回頭。”這是乳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懵懵懂懂，不明真相，別無選擇，將舊日的身份連同姓名全部捨棄。
只是……如何能不記得。過去種種，其實他一刻都不曾忘。
十八年前，三州總督齊齊投敵叛國，其中便以蒼州爲首。彼時民不聊生，生靈塗炭，幸得秦臨大俠手刃賊首，重新奪回了三州的控制權。
若論百姓最痛恨之人，聞昶當仁不讓居於首位，其後緊跟着的便是蒼州總督沈路。好不容易等到這兩大惡人身死，多的是想向其家眷尋仇泄憤的人，誰曾想這兩家情形如出一轍，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一念至此，岑寂免不了又分心去想，同爲“賊子餘孽”，聞昶之女此時又在何處？
————
阿沅在一處岔路徘徊許久了。
分明眼前之景一直在變，腳下也一步未停，遠處那座光禿禿的貧瘠山峰還是杵在原地，距離並未拉近分毫。
阿沅有些泄氣，索性靠坐在路旁，不願意邁步了，“噯，也不知道咱們已經走了多久。”
此處有一片密林，遮天蔽日，無法依據日頭判斷，好在程璟一路上都算着自己的腳程，略微思考片刻便答道：“約莫兩個時辰。”
阿沅聞言愈加沮喪，沮喪之餘覺得腹中空空蕩蕩，越發難過。
程璟再度環視周圍，“正午時霧氣會散盡，等到那時就好了。”
阿沅默然不語，半晌後突然問了句不相干的話，“你若是走不出梟山，該怎麼辦？”
程璟笑了笑，“怎麼會？”
阿沅也笑，“你也知道，梟山危機重重，誰能保證全身而退呢，這又有什麼不可能。”
“更何況，或許你是來保護我的，可我卻不見得希望你好。”
程璟略微有些詫異，“你這話不太可信，”取下包裹遞給她，“裡面有些蜜餞，勉強可以入口。”
阿沅聞言皺了皺鼻子，卻並不客氣，接過包裹就翻找起來。
等到阿沅取出一個小紙包，程璟又開口道：“你看，這些吃食從何而來你也不清楚，若是我在裡面做了手腳，你又該怎麼辦呢？”
阿沅一愣，仔細瞧了瞧他的神色，斷言道：“不可能。”
程璟微笑起來，揀出一塊果脯送入口中，說道：“是啊，既然我不可能這樣做，那你自然也是一樣。”
阿沅一時語塞，氣悶道：“和你們說話真是費勁，繞了好大一個圈子不說，還得等別人自行領會。”
程璟笑兩聲，“窮極無聊，這也算個消遣不是？”
周圍原本是極靜的，一絲風聲也無，此時卻有一連串的動靜遙遙傳來，兵戈相擊、肢體碰撞、重物墜地。
阿沅精神一震，靜立片刻後斷定，“東邊五里左右。”
又疑惑道，“那邊荒涼得很，究竟是哪兒來的人？”
程璟神色凝重，“越來越近了。”
阿沅搖頭道：“你現在可相信了？這當真是個苦差事。”
雖然面上一派平靜，阿沅內心卻並沒有多少底氣。思來想去，還是不露面爲好，索性拉着程璟躲到了一處灌木之後。
灌木着實有些稀疏，阿沅露出個苦笑，勉強道：“聊勝於無嘛。”
忽然有個人直直往這邊撲來，猛然砸進灌木，恰好摔在兩人面前。
他們尚且沒有如何動作，那人已當先襲來一掌，只可惜這掌風綿軟無力，只拂開了兩片葉子。
那人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不遠處又傳來一聲暴喝，“還有何人藏匿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