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甬道返回, 道口出現了些許光線，也順帶涌入了風聲，岑寂不由得便加快了步伐。
待得重見天日, 卻無不遺憾地意識到, 外界的天日也不過是微弱的天日。觸目所及是荒野, 荒野之外是一片絳紫色的霞光, 日已西斜, 天色將晚。
不遠處敲了幾聲梆子，是專供侍衛們的飯食到了。衆人列隊而去，再無人理會他。岑寂默默算了算時辰, 決定立刻動身。
過了約摸一刻鐘，岑寂來到當初攀援而上的一處斷崖邊, 卻見到崖邊的藤條簌簌動了起來。岑寂立刻放輕了腳步, 四下一望, 旋身躲在了一顆枯樹之後。
崖下果然上來一個人，瞧上去是個不同尋常的中年人, 他縱身一躍，迅速站定，卻又停了停，微閉了眼往右側一轉，沉聲道：“誰？”
眼看着那人五指一捻, 肩背隨即微躬, 做了個蓄勢待發的起勢, 岑寂不由得心神一凜, 往後移了半步。
與此同時, 崖下又傳來一陣響動，一隻手攀住了崖邊, 小聲道：“這都是什麼路啊……”
岑寂隱約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卻來不及深想，側身避開了中年人的遽然出手，疾風閃過，枯樹殘存的枝椏被削去了一半。
謝長棣隨即傾身上前，只把那暗處窺伺的宵小/逼得連連後退，卻聽到身後阿沅的一聲驚呼：“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一直默不作聲的宵小似乎是笑了一聲，溫熱氣息傳到近處，耳邊是年輕清朗的嗓音，“阿沅？”
謝長棣頗有些無言，無不尷尬地背了雙手，說道：“竟然是個少年人，早知如此，我何必親自動手。”
阿沅順口怪道：“就這麼片刻你都等不得？敵友不分就動起手來。”
這一路上兩人窮極無聊，索性你來我往爭吵不斷，是以阿沅有些忘記尊卑長幼，謝長棣也並不在意。
倒是岑寂覺得有些不妥，遂解釋道：“原是我有心躲藏，的確算不得光明磊落。阿沅，這位前輩是？”
阿沅拍了拍手掌的塵土，臉色有些爲難，思索片刻才道：“他是……葛叔的一箇舊友。”
“蒼州，謝氏。”謝長棣在一旁說道。
岑寂眉頭一動，重新打量了眼前之人，抱拳道：“原來竟是謝前輩，方纔失禮了。”
謝長棣擺了擺手，“不必，是我動手在前。只不過，聽你的步伐身法，十分沉穩老練，想不到年紀尚小。你師承何處？”
阿沅張了張嘴，想到岑寂和秦臨的種種關聯，一時情急，竟想不出應對之詞。
岑寂沉默片刻，“晚輩先前師承馭雲山莊，卻忤逆尊長，已被逐出師門。現如今，也說不清身份來路。”
謝長棣臉上閃過一絲怒意，最終卻是淡然一笑，“我不過隨口一問，並沒有打探的心思，沒想到倒真和我有幾分關係。”他撫掌道：“被逐出師門也好，否則，少不得要替你師父還債了。”
岑寂沉默不語，阿沅卻忍不住道：“謝伯伯，你這話可不佔理，秦臨做下的惡事，和旁人有什麼關係？”
謝長棣輕哼一聲，眉目間有些輕蔑，“丫頭，你最好弄清楚你是在和誰說話。你叫我一聲伯伯，是因爲你葛叔，是因爲你爹。而你爹，正是被秦臨那惡賊害死的。仇人之徒好比仇人之子，理應得而誅之。你倒好，反而替他說話。”
阿沅也沉默半晌，冷曬道：“謝伯伯，你也知道我爹已經死了。而你我相識不過兩三日，你憑什麼替他來管教我？”
謝長棣臉色發青，沉聲道：“好，真是好。早知如此，就該讓你跟着葛欽去湛隱寺，也好看一看——”
話沒說完，謝長棣卻驟然停下了。
這停頓太過突兀，阿沅本是憋着怒氣，仍是忍不住追問道：“看一看什麼？”
謝長棣搖搖頭，嘆道，“沒什麼，我和你一個小輩說這些做什麼？”又嘆一口氣，“我這個人禁不得言語相激，不要和我相爭了。”
阿沅一時氣悶，也懶得再說。
岑寂默然半晌，此時才說道：“既如此，就多謝前輩寬厚。”復轉向阿沅，“天色已晚，這條路又崎嶇難行，是有什麼緊要的事要做嗎？”
“的確是有重要的事拖延不得——”
“好了，”謝長棣邁開了步子，“有什麼話留到以後再說，此時此地，只怕都不是閒人。該下山的趕緊下山去，阿沅，你跟我走。”言罷自顧自越過兩人，往前走去。
阿沅沒有動作，勉強笑道：“這上面倒還寬敞，夜行也算不得什麼，倒是你，下山的路會難走一些。”
岑寂搖搖頭，“不妨事。”又低聲問道：“是要去皇陵？”
阿沅覷了覷謝長棣的背影，飛快點點頭。
岑寂從袖中取出一物，遞給阿沅，“一個小物件，或許能用得着。”
阿沅猶疑接過，低聲道：“多謝。”
岑寂微一頷首，“我走了，你小心爲上。”
兩人擦肩而過，衣袖牽扯，阿沅不由得有些恍然，回過頭追問道：“你方纔說，已經離開馭雲山莊了，那你接下來去哪裡？”
岑寂回望一眼，笑了笑，“我也說不清楚，但我想，我們總是殊途同歸的。”
他揚了揚手，另一隻手扯住藤條繞了繞，踏着峭壁飛躍而下。
阿沅站在原地，看着藤條歸於平靜，只覺心頭一片悵然。視線移向掌心，那是一塊做工精緻的令牌，沉甸甸的，起初觸感溫熱，不一會兒就被夜風吹涼了。
謝長棣並未走得太遠，只不過是找了個避風的地方等着。直到重新聽見阿沅的腳步聲，這才起身，說道：“走罷。”
阿沅並不迴應，只是默默走在一旁。
謝長棣心知她或許還在生氣，遂嘆道：“的確，我沒什麼資格來管教你。只是，阿沅，你要知道，很多事是天道倫常，是更改不得，毋庸置疑的。與其看着你將來走錯路，倒不如，現在把醜話說在前頭。”
阿沅一手拿着行覽令，另一隻手拎着淬玉，將兩物看了又看。
“謝伯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明白的是，什麼叫做天道倫常，毋庸置疑？如果我順應所謂天道，說不定早就死在殊名大會上了。他們說我是江湖餘孽，你們卻說我爹死於惡賊之手，哪一方纔是對的？”
阿沅忽而覺得有些乏味，停了停又道：“再者，我雖然沒有父母教養，卻也平平安安長大了，總歸是得人愛護、得人珍視的。至少他們不會認爲，我是爲了什麼天道倫常而活，我也有自己的一生要過。”
謝長棣慢慢望過來一眼，他雙目不能視物，只餘右眼掀開了一線縫隙，他卻定定地望住阿沅，像是他真能看到一般。
謝長棣又嘆一口氣，“論功夫我比不過你爹，沒想到論口齒我也辯不過你，罷了，我再不提了。”忽然感到掌心多了一物，頗有些分量，他皺眉問道：“這是什麼？”
阿沅望一眼不遠處的幽幽燈火，答道：“等會瞧吧，謝伯伯，有了這個東西，總歸是方便許多的。”
——
前幾日有不速之客造訪馭雲山莊，讓守門的小弟子一直惴惴不安，唯恐橫生事端。好在並無大事，山莊內外一派平靜，莊主依舊閉關療傷，精心休養。莊主療傷的地方設在後山的溪畔，除了有特定的弟子送來一日三餐，便再無人靠近。是以，無人察覺莊主早已不在其內。
一輛馬車出了青州城，並不直行，迂迴繞了好幾天的路，終於跨入了蒼州城門。
“素馨，你瞧瞧，那裡的小販在賣什麼？”
“夫人，今日是夏至。”
林岫撫掌笑道：“怪說不得，我連這都忘了，蒼州城的赤豆味道最好，偏又在夏至這一日，赤豆飯生意自然十分紅火。”
素馨忍不住望了望馬車身後，除了塵土再無一物，終於露出點釋然的笑意，“無論如何，總算是沒人跟着了。”
林岫淡然道：“樓府的人攔不住我們，跟着也是無用，自是去請援了。至於秦臨，他忌憚的另有其人，不想辦法活命，跟着我們做什麼？”
素馨緊皺眉頭，欲言又止。
林岫嘆道：“傻妹妹，那樣的人，你還去在意他做什麼？”
素馨點點頭，苦笑道：“道理我明白，可惜卻控制不了心神。這個中滋味，夫人難道不能體會嗎？”
林岫臉上神色一凝，話到嘴邊也不再提了。
忽然間一陣劇烈晃動，珠簾相撞，木凳繡墊四處散落，林岫竭力穩住兩人，這纔沒有磕碰。車廂外響起馬嘶聲，緊接着是車伕的怒罵聲。
素馨探出頭去，問道：“這是怎麼了？”
車伕依舊罵罵咧咧，“這廝不長眼，趕着個跛驢子亂撞，不僅不肯認錯還裝神弄鬼，非說是聽到了什麼不祥之兆。”
趕着驢子的人憤憤然回道，“你是聾子不成？沒聽見鐘聲？凌山是龍脈所在，一有異象便驚天動地。上一次鐘響，屍橫遍野，十八年後，鐘聲又響了，怕是又要變天咯！”
車伕臉色一變，猶疑地望向皇城方向。
在他身後，林岫猛然掀開布簾，手指死死扣在門邊，直捏得手背泛青，血脈可見。
傾耳去聽，在這熙攘人聲、紛雜紅塵之上，真有一陣清寂悲愴的鐘聲，從高遠處慢慢傳下來，像是天音緲緲，傳到了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