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收了劍,冷冷說道:“程公子真是好身手啊。”
程璟略垂下頭:“見笑了。”
樓旻低低咳了一聲,責備道:“璟之,何必如此。初次見面,怎麼就動起手來了?”
程璟一時無言,又默默退了回去。
阿沅這下更是不願意理會他,偏開了頭。視線一轉,才注意到岑寂一直跟在身後不遠處,只好半是尷尬半是無奈地笑了笑。
岑寂滿心疑竇,自然也聯想到了近日那些關於樓府的傳言,卻不便相問,只是對阿沅說道:“如果想換屋子,我帶你去便是了。”
阿沅搖了搖頭:“不必了,也沒什麼住不得的。”
方纔岑寂離得很近,卻始終是個旁觀者的姿態。原因無他——在他看來,程璟着實是有些功夫,但只是勝在了出其不意,若真要論起來,十之八九是及不上阿沅的。
此時聽她這麼一說,便放下心來。
“也好,我還得去處理一些事務,如果有事——可以差人來找我。”
雖然這裡的變故讓他始料未及,可師父那邊也實在延誤不得,兩相權衡之下,他不得不暫時離開。只在心裡想着——得多調幾個人過來守着,穩妥些。
阿沅勉強笑道:“好。”
岑寂行動迅速,飛快離開了西院,準備與師父詳談郴州所見之事。
他方一離開院門,阿沅便轉身回到了自己屋子。
院內只剩下樓旻與程璟二人。
樓旻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問道:“璟之,你是恰好碰上了呢,還是早就知道了?”
程璟悚然一驚,飛快答道:“公子,屬下先前並不知情,並不知道——她會到了馭雲山莊。”
樓旻似是寬慰地一笑:“何必這樣拘謹,我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程璟知道此種境況下,言多必失,只得沉默下來。
十三歲那年當真應驗了所謂的“命有大劫”,此後家破人亡,只他一人僥倖活了下來。他也時常會想——若是買了那塊白玉,是不是真的就能化解劫難,一生順遂。不必像現在這般,日日仰人鼻息過活。
倏忽十年過去,程璟冷眼見過了許多秘密,時時刻刻都擔心懸而未決的鍘刀落下,而樓旻的性情也是越發乖戾起來。
他想得出神,沒留意樓旻正徐徐審視着他。
山中春日短暫,幾個朝夕便掠過了。此處院落寬敞,四面都有肅肅風聲。樓旻靜默片刻,突然低咳了兩聲。
程璟反應過來,忙不迭說道:“公子,此處溼冷,不如進屋去吧。”
樓旻一哂:“也好。”
馭雲山莊的屋舍也算得上舒適,卻難及樓府萬分之一。佈局構造倒是小事,可起居用具也不算齊備。更何況往日住在這裡的多是體格強健的習武之人,天氣溼冷於他們而言不值一提,自然也不可能有暖爐一類的東西。
程璟在房內巡視一圈,這才發現這麼個要命的問題,猶豫道:“要不,同秦莊主知會一聲,尋個取暖的——”
“不必。” 樓旻冷聲打斷他,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程璟噤聲,明白又犯了忌諱——他的病,不準任何人提起。倒也不是諱疾忌醫,只是舊疾延綿多年,似乎當真是無法救治了。
自樓旻離開後,秦臨便封閉了匯賢堂,只留了一人守在門外,自己轉身進了內室。
內室是一間書房,古樸雅緻。他飛快繞過幾個存放典籍的木架,收起懸在角落的一副卷軸。秦臨手上動作不停,同時警醒地四下望了望。
狹窄的空間裡響起細微的聲音,似乎是某處齒輪開始轉動。
不多時,原本懸掛卷軸之處出現了一條狹窄的甬道,甬道內一片漆黑,難以視物。秦臨又在石壁上叩了兩下,石壁微微震動,自下方傳來幽幽火光。
原來甬道之內是一條往下延伸的石階,僅容一人側身通過。
秦臨再度環顧四周,見仍是沒有異動,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閃身鑽進了甬道。
石階延伸到盡頭,出現了一間斗室,那幽幽火光便是從這裡傳出。斗室內陳設極爲簡單,一張桌案一張木凳而已,只不過那桌案之內另設了個暗格,鎖住了幾件東西。
秦臨此來正是爲了確認暗格裡的東西——他兩三下拆開了設計精巧的銅鎖,把暗格一扯到底,好讓裡面的東西徹底顯露在眼前。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獲得片刻安心。
裡頭存放的東西看上去平平無奇,不過是數張泛黃的信箋而已。秦臨猛地湊上前去,近乎急切地讀了一遍上面的內容。其實他讀過許多遍,內容早已爛熟於心——
“停雲,此役艱險非常,務必時時警醒,事事琢磨。本不該置你於險境,奈何無他法可想,愚兄無能耳,深愧於心。形勢詭譎,人心難測,愚兄所賴唯你與慕義二人而已。國難當頭,男兒自當竭力斡旋,時機易蹉,唯有立行此萬難之法。唯望愛惜己身,謹慎行事,若有變故,保全爲上,切切。”
其後還有好些內容,可他只是翻來覆去地讀這一段,幾近魔怔。於秦臨而言,僅這一段就夠了,單單那句“愛惜己身,保全爲上”就能讓他在無數個難眠的深夜獲得慰藉,如此這般次數多了,他也能平靜無波地從噩夢中轉醒,冷定地告訴自己——兄長勸誡,我不過是照做而已。
他看了又看,終於壓制住翻涌的心緒,把信箋重又放了回去。
信箋之下還有一物,是本薄薄的書冊,其上寫有與信箋如出一轍的清雋字跡。書脊上是“天昀”二字,其後綴了一行小字——“淬玉鑄鋒,一劍封喉。”
字跡有些模糊不清,想來是年歲已久。
岑寂已在匯賢堂外等候多時。聽守門的弟子說,師父似乎心情不佳,神色有些凝重。岑寂只道殊名大會舉辦在即,各類瑣事皆橫在眼前,師父事事親躬,難免太過操勞。一時有些踟躕,不知該不該相擾。
門內傳出幾聲趨近的響動,岑寂連忙往外讓了讓。
不多時,秦臨推門而出。他臉上還帶了點恍惚神情,見到岑寂竟是一愣。
岑寂問道:“師父,可要先歇息片刻?”
秦臨擺擺手,神情已恢復如常。他一面往外走一面說道:“無妨,我正要去前面檢查兵刃,不如你同我一起。”
岑寂默然點頭,跟在秦臨身後,錯開了半步。
秦臨偏頭望去,一時有些感慨,微笑道:“阿煊,你跟在我身邊有多少年了?我總覺着也沒過多久,誰知你竟像是青竹拔節一般,飛快便長大了。”
“徒兒幼時入山莊,承蒙師父教誨,已近十六年。”
秦臨在腰側比劃了一下,笑道:“那時你才這麼高,是不是?”
岑寂也淡淡一笑。
“按理說四五歲也該記事了,問你什麼卻都說不知道。其實不記得也好,不願提起的,忘得乾乾淨淨最好。”秦臨感嘆兩句,忽而想起:“對了,你要和我說什麼來着?”
岑寂遲疑了一瞬,見四下無人,才低聲說道:“弟子無能,此去郴州,沒能抓住那些強虜弱女的歹徒。”
秦臨有些訝異:“連你也沒能抓住?這倒是有些棘手。照你看來,那是些什麼人?”
“他們組織嚴密,絕不是臨時起意,想來是隸屬於某個門派。而行蹤飄忽,手段卑劣,又不像是正派人士。根據他們傳話時的暗語來看,倒有點像是梟山的千螭閣。”
“梟山?”秦臨一笑:“我還以爲他們內訌嚴重,早已敗落了。”
岑寂又道:“只是一個猜測,尚且不能確定。師父,不如再多派些人手去郴州探一探?”
秦臨搖搖頭:“不急。既然你覺得是千螭閣的人,多半就是了。正好前些日子梟山幾個賊首到了青州,估摸也是爲了這次的殊名大會。”
“師父的意思是——”
“屆時找個機會,扣住他們閣主。門派內部的敗類,自己處理了便是,何必還勞煩旁人。不過——”秦臨忽然覺得有些可笑:“畢竟是千螭閣,興許那本就是閣主的指示,到時候可就熱鬧了。”
岑寂點點頭:“好,弟子定會時刻監察。”
此日正是四月十四,離殊名大會還有兩天。山莊氣氛一改往日的清寂,變得有些喧鬧。
大大小小數十個門派都派了得意弟子趕到青州,各自隱瞞了身份住進馭雲山莊,並不張揚,只是養精蓄銳等待着後日的較量。
既然樓旻和程璟同住在西院,阿沅自是不可能多待,空閒時候就出了院門四處閒逛。
這期間倒是偶然碰見了李然幾次,可他無一刻不是神色匆匆,爲了接引客人而忙上忙下,見到阿沅只得抱歉地笑笑,連聲寒暄都來不及。
岑寂也來西院探望過兩次,往往沒來得及說幾句話,樓旻便優哉遊哉地走出了屋子,神情自若地問道:“岑少俠親自前來,可是莊主有何事需要傳達嗎?”
岑寂一時語塞,阿沅也覺得興致全無,懨懨地同他告辭,又回屋裡躺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