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又傳來一聲暴喝, “還有何人藏匿於此!”
這聲音聽上去是個青年男子,嗓音卻又比尋常人多一份粗啞,像是有砂石在喉間滾動, 入耳十分不舒服。
阿沅與程璟對望一眼, 輕輕一頷首。
程璟拍打着衣衫, 面帶窘迫地直起身來, 他不知所措地左右望了望, 解釋道:“我,我只是路過……”
“砰!”一團鐵石朝他砸了過來,程璟下意識一偏頭, 那東西砸在了他身後,阿沅好不狼狽地閃開, 躲在灌木叢裡遠遠地瞪他一眼。
程璟錯愕回望, 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 問道:“這位……兄臺?在下只是路過,與你無冤無仇的, 這是做什麼?”
白衣男子嗤笑一聲,“馭雲山莊一別,不過數日,就認不出我來了?”
程璟退了半步,重新打量眼前之人, 阿沅也找了個合適角落, 努力分辨遠處之人。
程璟本就和他沒有多少交集, 一時記不清也是情有可原, 阿沅卻是忘不掉那一張臉, 方一看清那人面孔,阿沅心裡悶着的火氣一下翻騰涌出, 也顧不上躲藏了,索性就這麼直接走了出來。
她也不理會程璟的詫異,端了雙臂質問眼前之人,“你就是衛雙身邊那人?想必是青州不敢待,這麼快就縮回了老巢。”
白衣男子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起來,“這不是……聞昶餘孽嗎?竟然自己送上門來。”
他笑了一陣子,又不住搖頭,好意提醒眼前兩人,“我可不是什麼衛雙身邊那個人。”
眼見這兩人仍是沒有什麼反應,他幾乎生了些憐憫,“我就是衛雙。”
話音剛落,一陣疾風憑空而來,將腳下鋪着的枯枝落葉盡數捲起,刮到了空中。
阿沅擡起頭來,只見天色越來越暗,周圍的樹冠都緩慢而堅決地傾軋下來。
阿沅手腕一顛,甩落了劍鞘。
衛雙一身白衣,面孔漸漸朝後隱去,空留下粗啞難聽的聲音,“男的殺了便是,女的活捉。”
風聲漸隱,使得刻意掩藏的腳步聲全部顯露了出來,窸窸窣窣,踩過溼軟的泥土,蝗羣一般漫涌過來。
真假衛雙的反覆無常,不啻於一場驚變,程璟立刻盤算着把消息傳回樓府,卻又反應過來,苦笑一聲,還是先破了眼下困局再談其他罷。
阿沅似乎壓根沒指望程璟,獨身一人持劍追了過去。
“欸——”程璟頓覺十分棘手,他兩三下跟上去,“咱們不是來找人的?”
阿沅分了餘光給他,沒來得及說什麼,先替他揮開了一個偷襲的人,“當心!”
衛雙飛快向後掠去,人牆破開一個缺口,又被迅速填補上。
“嘖,”阿沅心知追不上他,心下惱怒,“若不是佔了地勢之便……”
“梟山地勢複雜,若能加以利用,倒真是大有裨益。”程璟不知又想到了什麼。
周遭越來越暗,難以視物,不僅僅是因爲傾軋而下的繁茂枝椏,還有四下彌散的黑色霧氣。
阿沅與程璟只得留守原地,相互幫襯着將暗處襲來的攻勢一一化解,卻再難往外踏出一步。
阿沅索性閉了眼,凝神去找聲音最微弱的地方。
誰知卻又聽到另一種聲音,從人牆之外傳來一陣呼喝,似乎……遠處又挑起了一場爭鬥。
程璟突然停下了手上動作,阿沅察覺到,低聲詢問,“怎麼了?”
想必他也聽到了遠處的動靜,原本無甚波動的神情突然凝重了起來,他低低唸了兩個字。
“什麼?”阿沅問道。
程璟搖搖頭,忽地抓起阿沅兩隻手腕,緊緊捂住了她的耳朵。
阿沅錯愕之下來不及反應,只慌忙用腳尖一帶,撥開了從手中掉落的劍鞘。
隔了一隻溫熱的手掌,一層薄薄的布料,也無法全然阻隔聲音的侵入,阿沅聽見了一陣粗啞不忍聞的嘶吼,不似人聲,倒像是某種困獸。那聲音一唱三嘆,平地驚雷一般炸開,又在空中徘徊着繞了又繞,帶得後背一陣寒顫,阿沅肩膀忍不住簌簌抖動,死死閉上了眼睛。
過了很久,阿沅感覺耳邊陡然一鬆,是程璟將雙手放開了。
總算重新聽見了和緩風聲,阿沅靜立片刻,慢慢拾回了心神。她睜開微微發澀的雙眼,望四周望了一眼,遲疑着閉了眼,又望一眼。
茫茫一片白霧,隔斷了一切,倒像是蓬萊仙境一般,而視線下方堆疊了黑沉沉的物什,卻是胡亂壓在一起的屍體。
阿沅茫然一後退,卻又被什麼東西擋住,驚疑之下被絆倒在地,鼻端涌上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氣,呼一口氣,又忽地消散了。
阿沅陡然僵直了脊背,拿手去探,一面又喊道:“程璟?程璟!”
沒有人應聲。
這像霧又不像霧的東西,鋪在臉頰上,灌入鼻腔中,是溼潤黏膩的一片。伸出手去,傳來的觸感也是如此,但又不盡相同,那蜿蜒而行的,是血跡嗎?
阿沅抹了一把臉,再度睜大雙眼,卻還是徒勞。她看不清眼前之人傷勢如何,究竟是死是活。
愚蠢,冒進,她咬牙切齒地念着,爲自己下了評判。
她重提起一口氣,把地上那人拖了起來,摸索到兩條胳膊,扯過來搭在自己肩上。
地上屍體太多,實在是挪不完、推不動了,阿沅咬着牙,一步步踩了過去。腳下亂糟糟的,溫軟者有,僵硬者也有。阿沅冷着臉慢慢把程璟拖了出去,眼睛眨了眨,便感覺有水霧凝結到一起,清凌凌一串掉了下去。
她心裡什麼多餘的念頭都沒有,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怎麼會這樣呢?
有腳步聲過來了,她也懶得去閃避,只是站穩了身體,反手從程璟腰間革帶上取下武器。
說來也怪,隨着腳步聲的臨近,那片詭異的白霧竟慢慢變輕變薄,緩緩消弭了。
看來鬼斧神工也抵不過人力莫測,即便是梟山,也不外如是。
阿沅腦中的弦越繃越緊,直到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那條弦纔是徹底繃斷了。
來人也十分詫異,試探問道:“阿沅?”
阿沅愣着臉看過去,那人葛巾素袍,不正是前些日子蹤跡不明的李大娘?
李越瀲神色怪異地望了望阿沅身後,最終仍是關切之意蓋過了疑心,她溫聲道:“阿沅,你不是剛去了郴州?怎麼跑到這荒僻之地來了?”
阿沅實在不知該如何迴應,索性沉默。
李越瀲便笑了笑,“可是又貪玩了?”
“李大娘,你怎麼在這裡……”話一出口便覺得徒勞,只好又問,“這些人是怎麼回事?”阿沅木然環顧四周,指了指地面。
“問我?倒不如問一問你背上那人。”李越瀲依舊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搖了搖頭,說着便招來兩人要接過程璟。
阿沅下意識後退兩步,越發攥緊了程璟的胳膊,強笑道:“不必勞煩了,我自己來。”
李越瀲皺眉看過來,卻見到阿沅刻意避開了視線,頗有些無奈,只得吩咐道:“且由她吧。”
“這裡是一片瘴林,又佈置了許多工巧機關,外人一向都是隻進不出。何況這幾日尤其不太平。”
阿沅只覺得這大半日實在難熬,心力交瘁,累得幾乎提步都難,偏偏此刻還要拖着個半死不活的程璟,先前已經罵過自己,這時只好拿程璟撒氣,暗罵,“你素日裡究竟是吃了多少,這麼死沉?”
如是這般心緒難平,她壓根沒留意旁邊的人聲,直到臉頰貼上一塊手帕,她才驚醒一般偏過頭,猶豫片刻,終於是放軟了聲音,囁嚅道:“李大娘——”
李越瀲便趁機使人把程璟拖開,半是強硬地按住阿沅的肩膀,“既然你們是一路的,我還能害他不成?”
阿沅接過手帕,沉默着擦掉漫上脖頸的汗意,又去擦袖口染上的血漬,“嗯,一定要救救他。”
李越瀲笑道,“放心吧,沒什麼大事,他一早聽出這是‘九吟’,用內力封住了耳識,不過是準備不及、內力不足而已。”
阿沅掂了掂手裡的短匕,上前兩步追上被人揹走的程璟,塞到他手裡,拿袖子緊緊纏住了。
再回過頭來,終於緩過一口氣,問道。“李大娘,咱們這是去哪裡?”
李越瀲的視線也隨她移轉回來,溫柔一笑,“去見你葛叔,如何”
說來奇怪,在阿沅往日的印象裡,李大娘是寬厚可親的長輩,似乎總是有着近乎悲憫的包容之心。隔了這麼一段時間不見,又在這傳說中詭譎難言的梟山遇見,她與先前大不相同,像是……拋卻了往日的種種約束,漸漸顯露出真實的面貌。
她腰間懸劍,一舉一動意氣風發,行止間毫不凝塞。彷彿她從來便是如此,隨意一呼就能招來白馬,一騎絕塵。
李越瀲看見阿沅的視線,順勢摸了摸耳垂,笑問道,“慕義送你的那對耳墜子可還留着?早知道會是這樣,倒不如一早告訴你纔好。”
阿沅垂了頭,悶聲道,“正是該如此,前些日子我被那些人欺負,你們卻也不來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