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叔竟有了片刻晃神。
他眼底映出阿沅的樣貌,腦海裡浮現的卻是另一張臉——同樣疏朗的眉目,放在女子身上,平添三分纖細溫婉;若是放於男子身上,則悉數化爲了清俊曠意。
這是何其相似的兩張面孔啊,都說女肖父,果真不假。
他看着阿沅從垂髫小兒長成如今的窈窕模樣,免不了思及故友,一時間悲從中來,只覺得胸中一口鬱氣無法排解,壓抑太過,竟讓眼底漫出了濛濛溼意。
“葛叔,葛叔?”阿沅伸出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您怎麼了?”
他定了定神,溫和一笑,“我方纔是在想,自古神兵均有名諱,我雖然不敢忝居名家,但也將這柄劍視爲得意之作,你若珍惜對待,將來傳世也未嘗不可,不如你爲它取一個名字,明日我也好鐫刻銘文。”
阿沅神色一鬆,笑道:“葛叔真是謙虛得緊,依我看哪,不要說這邐水鎮,便是褚奚城裡最好的鍛造師也比不上您。”
葛叔並不接話,笑着搖了搖頭。
阿沅見他眉間陰鬱散盡,這才放下心來,托腮思索片刻,又細細查看了膝上劍,這才說道:“‘淬玉’二字如何?”
“淬玉……”葛叔沉吟片刻,點了頭:“是個好名字。”
阿沅得了首肯,越加歡喜,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於是葛叔又忍不住暗自感嘆:這父女倆竟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旁人習武,所求無非自保或是牟利,而他們卻是真正醉心武學,有着萬事皆可拋的慷慨豪氣。
這樣的人,生而不凡,註定無法度過普通順遂的一生。
可是,人世如飄蓬,盛名難擔,難道真要讓她重蹈他的覆轍嗎?那這麼些年的隱姓埋名又算什麼呢?
他腦中思緒翻騰,終究是輕輕接過那把“淬玉”,正色道:“阿沅,我有話要問你。”
阿沅一愣,覷了覷他的神色,是少有的鄭重,立刻挺直了脊背,改爲跪坐於地,恭敬答道:“葛叔……不,師父請講。”
“你習武是爲了什麼?”
沒曾想竟然是這樣莊重的一個問題,阿沅有些犯難,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決定照實說:“以劍證道。”
葛叔搖頭,“錯了。”
阿沅愕然,一時只覺得胸中不忿與惘然兼有之,兀自忍了半晌,終是沒能將話咽回去:“敢問師父,何錯之有?”
“人之一生何其短暫,眼界與本領都有限,許多事都不能窺見全貌,屆時你竭盡全力也改變不了,只會讓自己痛苦。‘平靜’二字遠比想象中要難得。”
阿沅低着頭默不作聲,一隻手摩挲着劍柄。
葛叔見狀也不再多說,站起身來:“我先去後院了。”
“那難道都像您這樣偏安一隅,只求安穩順遂度日,辜負一身本領,這纔是對的嗎?”
他硬生生停住了腳步,卻也沒有回頭,扶着半開的木門淡淡回道:“阿沅,你年紀太輕,本事也遠遠不夠,等真正到了那一天,再來問我對不對吧。”
今日的生意不太好,上門修理鐵器的人只得兩三個。葛叔方走到後院,才猛然反應過來已無事可幹,難免又想起了阿沅的質問,不由得生出幾分愴然。
倒也不怪她,畢竟是少年心性,不涉世事,自己當年不也是一樣嗎?對於長輩的訓誡不以爲意,也只有走過半生坎坷之後才能明白箇中滋味。而後不能免俗地勸誡後輩,明知那可能是徒勞。
未幾便到了酉時,天邊落日熔金,暮色漸漸沉降,隨之而來的還有裊裊炊煙與幾聲雞鳴。
阿沅慢騰騰地挪到了院裡,也不進屋,只是凝神聽着什麼。
屋內傳來幾聲碗筷的磕碰,然後是一道低低的聲音:“阿沅?”
阿沅這才放下心來,長出一口氣,腳步輕快地邁過了門檻。
葛叔已經坐定,擡眸看她一眼,“吃飯吧。”
阿沅應下,默默拾起了筷子,正欲夾菜時卻又頓住了,桌上的菜品幾乎全是她素日愛吃的,甚至還擺了一碟特地從無雙樓買來的栗子糕。
她倒也不急着動筷了,先盛了一碗湯,雙手奉到葛叔面前,展顏一笑,“葛叔,您待我可真好。”
後者不動聲色地接過那碗湯,嘴角也牽出點笑意,“快吃吧,吃完之後去練‘天昀訣’,是不是學到第七式了?”
這樣一來,兩人彷彿暗中達成了協議,心照不宣地把今日的這番爭辯拋之腦後,此後一切照舊。葛叔仍是不會刻意教授阿沅什麼奇崛的招式,但偏房裡堂而皇之地擺了許多武學典籍,阿沅自會去尋來學,他也只作不察。
如此這般過了將近兩個月,暮春已至,邐水裡青荇飄搖,煞是好看。
興許是農忙時節將近的緣故,家家戶戶都需要翻新農具,葛叔的鐵器鋪生意極好,這一日他實在是抽不出空來,家裡又急需油鹽等物什,他只好拽住了正欲出門去的阿沅:“今日你先別去聽那程老夫子講課了,趁着早市未散,快去採買點東西吧。”
阿沅接過一張寫着所需物件的紙箋和一小袋銀兩,提步去了主街。
這次她沒有再翻牆,而是規規矩矩地繞了兩條街,倒不是因爲突然有了耐心,只是礙於葛叔的叮囑——“行走坐立當有正形,不準偷懶取巧。”葛叔向來不管這些事,也不知哪個嘴碎的人跑去他面前說了閒話。
一念至此,她腦海裡想起的第一個人便是鄭三,那小子和自己不對付由來已久,所以甚至也顧不得細想,理所當然地就把罪名往他頭上扣。
橫豎要買的東西都在一條街,她也不着急,順路帶着三分敵意慢慢晃到了鄭屠戶家的肉鋪。奇怪的是,往日裡顧客盈門的鋪面竟然沒開張,而周圍還聚了一大堆人,看上去不像是等着買肉,均是兩手空空,湊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說閒話,時不時還姿態矜貴地伸出手,對着鄭屠戶家的院子指指點點。
這實在太過反常,捫心自問,雖然鄭三素來沒什麼德行,但鄭屠戶絕對算得上經營有道。阿沅在一走了之與多管閒事之間徘徊了片刻,默默在心裡暗罵一句,提步往前去,準備去叩門。
她這一邁步,旁人都驚了驚,然後齊齊又往後縮了三寸。
阿沅也不去理會,兀自伸出手去,誰知她還沒來得及捱上門板,屋內便傳來幾聲響動,下一瞬,門板裂開,從裡面滾出幾個扭打在一起的人。
說是扭打也不甚準確,從姿態上看是恃強凌弱,以少勝多,而被壓在最下面那個面目猙獰的中年男子,不正是鄭屠戶嗎?
這時,又從屋裡連滾帶爬竄出來一個人。來人身形壯碩,卻像是中氣不足,對眼前的狀況一籌莫展,一擡眼見到阿沅,涕泗橫流的臉上竟然浮起了一點驚喜,忙不迭地撲了過來,此人正是鄭三。
阿沅自然是不會任由他撲過來,稍一閃身便避開了,掃了一眼他的狼狽模樣,於心不忍地丟給他一方帕子,再問了句:“這是怎麼了?”
鄭三來不及回答,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一個人的褲管——那人剛剛站起,正要把鄭屠戶從地上提溜起來——怒號道:“放開我爹!”
那人一時不慎,差點被拽倒,惱怒之下抽出腰間佩劍,直直戳到了鄭三的胸前,低聲道:“滾。”
被這劍光一閃,四周圍着的人羣又往後挪了一步。
此時又從門裡走出來一個人,一身黑色直裰,五短身材,看那不可一世的神態,倒像是個主事的。他掃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鄭屠戶,擡起手來對着面前一揖,徐徐道:“家僕無狀,叫各位見笑了。今日之事說來也簡單——此前聽說這邐水鎮物產豐富,多飛禽走獸,有別處沒有之物。恰好我家公子想吃狸肉,府上便着人來買,誰知這屠戶鬼迷心竅,竟往狸肉中下毒,如今公子昏迷不醒,我們特來討要個說法。”
這人目光虛浮,似是沒有正眼看人,對着半空唸完了這番話,而後覺得大功告成,一揚手,“行了,把人帶走。”
圍觀的人窸窸窣窣議論一陣,慢慢後退,竟像是準備散了。
阿沅皺了皺眉,上前一步問道:“慢着,這個時節哪裡去找狸肉?”
鄭三忙不迭點頭,抹了一把淚,“正是他信口胡說!我爹根本沒有做過他們家的生意!”
先前那個主事的人低低一笑:“你一個屠戶之子,說的話能信嗎?”
阿沅冷聲道:“你又是何人?即便真如你所說,也應當上報官府聽憑決斷,憑什麼不分青紅皁白就來拿人?”
那人看她一眼,不願理會,對着一旁說:“這誰家的丫頭,不要命了嗎?”揮揮手讓人將鄭屠戶架起。
阿沅上前一攔,“站住。”
那人不耐地揮手,頃刻間便有三人站出,同時抽出了劍。
利劍出鞘,鏘然作響,場面靜默了一瞬。
但阿沅不退反進,凌空一躍,連續踏在三人肩上,而後自半空翻轉,踹向三人膝彎,兔起鶻落間,三人已經跪倒。
那主事似乎一驚,神色卻也更加不耐,伸手往後一撈,抽出了旁人的佩劍,似乎想要親自動手了。
阿沅冷笑一聲,心下卻暗暗着惱,今日出門竟然連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沒帶,萬一不敵於人可就丟臉了。但此情此景自是不能退的,她不動聲色地變換步伐,隨意擺了一個起勢。
這時卻突然有一股大力將她往後面一帶,阿沅一門心思都注意着眼前之人,萬萬沒想到後方會突生變故,竟被帶得踉蹌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