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千螭閣閣主的居所, 青竹館實在是過於簡陋了,更何況此時涌入了一大羣不相干的閒人,簡陋之餘, 還有幾分擁塞。
程璟躺在角樓裡的一張竹榻上, 無聲無息的模樣。竹榻旁擱了兩個香爐, 飄飄嫋嫋的青煙浮動起來, 流到了他的身旁。
似乎聽見了雨聲, 如磬鐘一般,在耳畔泠泠作響。
程璟先是手腕一動,碰到了刀柄, 下意識便將其收攏在手下,然後才試探性地睜開了眼睛。
嗅覺是最先復甦的, 於是他便聞到了一股奇異的味道, 這味道像極了腐朽的草木, 他忍不住往後縮了縮。身體一動,痛覺也很快襲來, 似乎有什麼東西堵在喉頭,吐不出也咽不下,又像是有一根極細的絲線從頭貫入,稍微一動便牽繫到全身。
這痛意徐行而下,到了心口方重重一墜。與此同時, 耳邊傳來一個聲音, “你醒了?”
這聲音隔了很遠, 飄渺仙音一般, 輕輕蕩過來。
他勉力擡起了頭, 只望見了窗臺邊的一個背影。
的確是下雨了,阿沅伸了一隻手探出窗外, 片刻又收回。手心蜷了蜷,不緊不慢地繼續問,“如何,好點了嗎?”
這下卻好半天沒聽到聲音,阿沅便驀地迴轉,三兩步站在了程璟身前。
程璟這才又睜開眼,勉力笑道,“倒比我預想的要好多了。”
阿沅點點頭,欲言又止地盯了他一會兒,轉身走了。
片刻之後,程璟被兩個面生的人扶起來,把身上的外傷重新上了藥,又吃了一點熱食,眼瞧着窗外天色轉暗,卻再也沒等來阿沅。
阿沅背靠檐角,半臥在屋脊,兩肘撐在腦後,一動不動地瞧着幾顆渺渺星子。
“阿沅,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阿沅也不起身,懶聲道:“難得清靜啊,李大娘,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李越瀲踩過幾片瓦,坐到阿沅身側,“你倒是讓我好找,問了好多人,都說沒見着。也就只有你葛叔,讓我到屋頂上來看看。”
阿沅聞言笑了笑,卻也不再接話。
“這麼晚了,上面又風大,不如隨我下去吧。”
“好啊。”話是如此,卻也沒挪一下。
“阿沅,有什麼話,說出來也就過去了,不能總和你葛叔生氣吧。”
“我哪兒有生氣——”阿沅轉過頭來,竟然還帶着笑,“我只是想着,我原先總擔心葛叔出事,所以跑到這裡來找他。現在看來,倒是我添亂了。樓夫人把我打發到這裡來,說不定也是有別的目的……橫豎你們總習慣什麼事都瞞着我,我也累啦。”
李越瀲不由得愣了愣,“是阿岫讓你來的?”
“唔,”阿沅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是誰,“算是吧。”
李越瀲神色一凝,“那她去哪兒了?”
“她去哪兒……”阿沅也慢慢直起了身,“她能去哪裡?”
李越瀲匆匆留下一句“快些下來,仔細着涼”就飛快離開了。鬧得阿沅惶惶不安,猶豫一會兒,也就回去了。
青竹館共設屋舍十六間,根據用途劃作幾個不同區域,正中央留出一塊凹陷的空地,以寒冰爲底,造了幕天席地的一處冰屋。
冰屋裡躺了一人,正是重傷的衛雙,周圍簇擁着服色各異的一衆人,其中神色莫測的便是葛欽。
饒是李越瀲急匆匆趕來,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放緩了腳步。
“慕義,這是怎麼了?”
葛欽聽出來人的聲音,便往後一招手,“來得正好,他這些傷似乎有些蹊蹺。”
衆人紛紛後退了一步,李越瀲便上前去,仔細看了看,“臉色如此難看,兼之氣息微弱……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絕無可能將人傷得這樣重,可是……”
“但他之前碰上的人是你,或許還有阿沅,你們也不可能如此傷人。”葛欽接了一句。
“正是,”李越瀲微一頷首,“你莫不是懷疑在這之前他遇到了什麼人?”
“不,你再仔細看看他的手。”
李越瀲正要傾身過去,卻被葛欽攔住,轉而用竹枝挑起衛雙的胳膊,又拉近了些。
只見他的兩臂都浮出了些黑色的紋路,從指尖綿延而上。定睛一看,卻又不是紋路,竟是暗青色的血液,行勢並不平緩,動輒蠕動一下。
“這是什麼?”李越瀲悚然一驚,下意識便猛退一步。
葛欽把竹枝一把丟開,“我聽說,自衛雙接任閣主以來,千螭閣興起了養蠱、種蠱……你也別害怕,那不是血脈倒行,多半是蠱蟲作祟。”
李越瀲暗自平復了下心神,又道:“即便是種蠱到自己身上,目的也不該是殘害己身吧?”
葛欽沉吟片刻,猶疑道:“所以我想,這蠱蟲並不是他動用的。”
只是,衛雙身爲千螭閣閣主,功夫雖不甚高明,卻是一貫心狠手辣、殘忍無情,又有誰能近得了他的身呢?
一時間,兩人都陷入了沉默。
衛雙一直沒有停止過絮絮低語,無奈他的聲音太低弱,也無人聽得懂。此時,不知道是什麼牽動了他的心神,竟像是陡然被注入了力量,使得他的語調高昂起來。
他呼喝兩聲,雙手抖擻不止,“還我青玉冠!還我……”
“青玉冠?”葛欽皺眉,“是什麼東西?”
“青玉冠,在我這裡。”一道清朗男聲從身後傳來。
李越瀲神色一動,頃刻間就有數人將一道人影團團圍住。
兵戈近身,程璟也不見絲毫慌張,他只是半握了拳放在脣邊低咳了一聲,才緩緩說到,“勞駕,讓我和葛大俠說幾句話。”
葛欽迅速打量他一眼,見到他周身傷勢,不由得放鬆警惕,轉而問李越瀲,“他是誰?”
李越瀲面色有些複雜,“興許是阿沅的一個朋友。”
葛欽登時也神色複雜起來,他又將程璟細細打量一圈,問道:“你方纔說什麼?”
“葛大俠,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程璟卻是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卻被傷處牽扯得嘴角一咧。
葛欽見他油嘴滑舌,又裝模作樣,心下十分不喜,臉色一黑。
還沒等他出聲趕人,程璟又從袖中取出一物,兩手遞到了葛欽眼前,“這就是所謂的青玉冠。”
那是一座碧色的寶塔,純淨無瑕,湛然通透,卻只有拇指大小。
儘管此“青玉冠”與想象之中大不相同,卻無人提出質疑,原來,自從程璟將這寶塔取出,衛雙便停止了所有掙扎抽搐,安靜下來。
葛欽與李越瀲對視一眼,後者下令,“搬張椅子給程公子。”
“多謝,”程璟勉力笑了笑,“實在慚愧,衛雙忍着蠱毒,也能將我重傷至此。”
李越瀲聞言卻是一愣,溫言道:“你這孩子,若不是護着阿沅,也不至於傷得這樣重,卻也不居功,倒是個好性子。”
葛欽一愣,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又把程璟上下打量一回,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莫測。
程璟只作不察,滿條斯理解釋道:“衛雙還有一位孿生姐姐,和他的關係十分親厚。兩人同時種蠱,同時得益,同時受害,論起效用來,要比單人獨蠱要厲害得多。”
“他那位孿生姐姐,前幾日死在了馭雲山莊。”
“那又如何,難不成這兩人必須要同生共死?”李越瀲問道。
“那倒也不必,眼下這種情況,我也不敢斷定。要麼是那一位不願意孤零零死去,要麼是這一位不願意獨活。”
葛欽卻更在意後半截話,“馭雲山莊?是秦臨?”
程璟似乎十分爲難,也不接話,轉而去看那“青玉冠”。
“按理說,種有此蠱之人,都會備上青玉冠,用以壓制蠱蟲,也不知道衛雙怎麼就弄丟了……這青玉冠之所以能夠暫時壓制蠱蟲,是因爲其中封存了特製毒藥,只需要將其碾碎,塗在口鼻處,他就能解脫了。”
“解脫?”
程璟笑道:“衛雙傷得這樣重,本就沒多少生機……若能讓他走得痛快一點,也不枉大家相識一場。”
李越瀲皺眉道:“若只是求一個解脫,一劍封喉豈不更快?又何須什麼青玉冠?”
“正是,”程璟又將那座小塔託高了幾分,“只是不知道二位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着我青玉冠,察我不敢言。”
“它既是良藥,又是毒藥,更是靈藥,在徹底毒殺蠱蟲之前,種蠱之人會不由自主吐露真言。雙生之蠱更是可以心靈相通。”
“方纔我也說了,衛雙的孿生姐姐死在了馭雲山莊。若是當時突生變故,心緒激盪迫使蠱蟲發動,有什麼未盡之言,還可以從他口中聽到。”
一下子說了這麼些話,程璟感覺嘴裡十分乾澀,似乎還殘留着一股苦味,源自方纔喝下去的幾劑湯藥。
眼前兩人卻沒什麼動靜,程璟只好慢慢收回了手,把青玉冠收回了袖中。
不遠處的冰屋又傳來斷斷續續的□□,此時四下極靜,便顯得這聲音格外駭人。
程璟也不由得感慨道:“真是作孽,聽說蠱蟲啃噬痛不欲生,我也是頭一回親眼看見,果真沒有虛言。”
周圍的人都慢慢退了下去,最終只剩下葛欽和李越瀲,不動聲色,卻氣勢迫人。
程璟也沒有動彈,偶然擡一擡眼,竟有了些對峙的架勢。
葛欽終於問道:“你的條件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