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俗事紛紜, 卻未見得對升斗小民施加了多少影響。熙熙攘攘,嬉笑怒罵纔是人間實景。入得青州城,周遭景緻與記憶中的相差無幾, 林岫不禁輕嘆一聲, 拍了拍身側的素馨, “你瞧, 那家酒樓連旌旗都不曾換過。”
身側卻毫無動靜, 林岫訝然望過去,卻見素馨低垂了雙眼,半點心神都沒有分給街景。林岫默默看她一會兒, 指尖搭上她的手腕。
兩隻玉鐲輕輕一敲,激得素馨回過了神, 她怔然回望過來, “夫人……”
林岫便勾了勾嘴角, 輕聲道:“別再想了。”
主僕二人相攜而坐,一時無言。
不多時, 駕車的馬伕卻揚聲問道:“夫人,您說要去馭雲山莊,可那裡不是常人能去的呀,這剩下的路,恐怕只能您自己走了。”
“好, ”林岫扶了扶靠在廂壁的寶刀, 應聲道:“我們這就下車。”
一座古舊的青石臺架在了兩條岔路之間, 上面堆了不少光潔發亮的石子。
素馨往四下望了望, 低聲問道:“夫人, 我們走哪邊?一邊是山莊正門,另一邊通往後山。”
林岫瞥一眼那些石子, 隨意踢遠了些,這纔回答道:“咱們是去訪友,哪有不告訴主人家的道理,自然得從正門去了。”
素馨聞言有些踟躕,卻不知如何勸說,只得點頭應下。
前些日子舉行的殊名大會鬧了不少笑話,使得山莊蒙羞,看守正門的弟子們得了訓示,對過往的行人都要多加盤查。
眼前的兩人自稱是莊主舊友,卻並無拜帖,就要貿貿然不請自入,小弟子不得不把劍一橫,“二位慎行!可有憑證能自證身份?”
素馨冷着臉上前一步,“我二人不需憑證,你自去傳報便是。”
林岫笑道:“去問問你們秦莊主,十八年舊約,可還作數?”
小弟子有些作難,這實在是不合規矩。可眼前二人氣勢迫人,言語間還步步緊逼,像是容不得他不信。
大師兄叛出師門,山莊內外氣氛異常,這些許小事不好再層層通報,小弟子與同伴對望一眼,誰都不想上趕着觸黴頭,只得擺擺手,“進去罷!”
“只不過,你二人進去便是,後頭那些家僕可不能進了。”
林岫啞然失笑,回頭一望,只見幾個黑影齊齊往後一避,搖了搖頭,“那是自然,就讓他們在外面等着吧。”
馭雲山莊內部甚爲寬闊,入眼皆是郁郁青青。林岫隨意一瞥,看見某處院落外支了個草棚,裝着盛好的涼湯,供附近練功的弟子飲用解暑。
“你來瞧瞧,那裡有無百人?”林岫問道。
“似乎不止。”素馨打量了一圈,說道:“畢竟馭雲山莊素有名望,近幾年更是不斷壯大,前來的學武的人越發多了。”
林岫“嗯”了一聲,又道:“青石臺上的石子都被摸得鋥光瓦亮,不倫不類,倒不知這些人是一心學武,還是求仙問道了。”
守門的弟子畢竟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派了另一人跟着她們,只可惜技不如人,不一會兒就徹底跟丟了。
眼看着山莊中心不斷趨近,素馨終於下定決心問道:“夫人,我們這樣去見他,真的有用嗎?”
林岫頗有些無奈,只說道:“都到這裡了,走吧。”
秦臨的左掌幾乎不能動彈,卻並不是他人所傷,是被自己封住了經脈。
他周圍的親信都知曉,秦莊主被精心教養的親傳弟子所傷,姿態頹唐不說,精神尤爲不振,還時常心緒不寧,是以平日裡都不敢相擾。
秦臨獨自一人端坐在內廳,正拿了把短匕在燭火上炙烤。
眼前覆上陰影的時候,他還有些不能回神。
林岫邁進了屋內,又親自去把門合上,回過身來問道:“秦莊主這是在做什麼?”
秦臨悚然一驚,下意識丟掉了手中短匕,惶惶然後退了一步,“阿岫?”
“你怎麼會來?”
林岫逼近了一步,面上卻殊無表情:“我來見見老朋友,看他如今過得可好。”
秦臨沉默着轉開了視線,這才發現門邊還有另一個人。那人悄無聲息杵在角落,像是一道暗淡的影子。
“素馨和我一起來了,她也很是掛念你。”
秦臨的臉色陡然難看了起來,方纔還有些掩飾不及的慌亂,此時卻佈滿憤怒,他冷笑道:“有什麼可看的,我比不得各位都是英雄豪傑,只不過勉強過活罷了。”
林岫也冷笑一聲,“秦莊主何必過謙,如今聲名遠揚,你纔是衆人口中的當世英豪。”
秦臨木然道:“那又如何?”
“今日來的也不止我二人,”林岫自顧自坐下,把身側的刀輕輕擱在了桌案上,“你大哥也在這裡。”
秦臨不由得瑟縮了一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臉上露出個怪異的笑,“阿岫,你也瘋了不成?聞昶惡賊,不知死了多少年了!”
林岫微微昂起了頭,問道:“你大哥死了多少年,你是最清楚不過的呀。”
“何時,何地,死於何人之手,葬身何處,你難道不知道嗎?”
秦臨猛地上前一步,揚手一揮,打翻了燭臺,“這與我何干!”
馭雲山莊一向資金充裕,燭臺裡都是最上乘的桐油,此時桐油順着桌面緩緩淌下,火星一燎,險些燒着林岫的衣角。
她飛快把刀一拎,索性把整張桌子都丟到了遠處,眼看着火舌就要燒上角落裡的竹架。
“秦莊主,你這是哪來的氣性?”
眼前一片狼藉,秦臨也只作不察,耐着火氣開口,“你們走吧,趁現在我還想留點情面。”
林岫忍不住笑出聲來,“是哪兒來的情面啊?是誰的情面?”
秦臨苦笑一聲,咬牙道:“也是,你們何曾善待過我,既然如此,就別怪我——”
林岫肅然而立,“可笑,想來你是日子太過舒心了,纔會越來越弄不清自己的分量。就憑你,還敢攔我嗎?”
素馨慢慢上前來,拉了拉林岫,低聲道:“夫人——”
林岫看她一眼,又領着她往前一步,問道:“秦莊主,停雲……我也就罷了,你對素馨也沒什麼話要說嗎?”
秦臨再度偏過頭去,“與我何干。”
屋外傳來密密匝匝的腳步聲,門縫透過來的光線晃了又晃,是被人影遮擋住了。
“還不走嗎?”
角落裡的竹架連同上面的幾冊典籍已經燒起來了,火光耀耀,映在人的臉上,更顯得神色莫測。
莊主未曾下令,門外的人皆不敢動作,屋內屋外皆是一片難堪的沉默。
“倒也不是我想來看你,只是你大哥放心不下罷了,還有——”
“住口!”秦臨一掌揮來,被林岫閃身避過。
“停雲——”素馨上前一步,擋住了作勢上前的人。
“嗬,”秦臨瞥過來一眼,“我的表字,也是你配叫的?”
素馨面色一白,只覺全身上下脫了力,站在原地卻也搖搖欲墜。
幸而林岫並指點在她的後背,勉強支撐。
“他終究是不肯認錯。”林岫不再理會秦臨,把刀柄握在手中輕輕摩挲,“看見了嗎?”
秦臨搖頭嘆道,“瘋子。”
林岫雙袖一震,頃刻間便有兩物襲上秦臨面門,他左臂不便,反應不及,隨手撿了一隻茶碟將其揮開。
秦臨下意識閉上雙目,耳畔只聞得叮叮咚咚幾聲脆響,再一擡頭,兩人都沒了蹤跡。
聽得動靜,門外的弟子按捺不住,失聲道:“莊主!”
秦臨恍若未聞,撫了撫鬢角濺上的茶水,低頭去看——
一地殘渣,釉色帶藍的是今春方出窯的瓷器,茶色帶青的是碎作幾截的玉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