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一出口, 李越瀲先是一怔，而後近乎無奈地握住阿沅手腕，徐徐道：“誰也沒想到不是？原以爲由她來告訴你才最爲合適, 誰能料到——”她沒忍住戳了戳阿沅額頭, 笑罵道：“說什麼沒出過遠門, 一個人倒也能跑去馭雲山莊！”
這話裡話外, 把那些刀光劍影、兇險變故一下給抹去了, 阿沅一時也覺得異樣，猶疑着張口：“那——”
“不過，你也不小啦！十七歲, 正當好年華，多出去走走也好。想當年, 你爹爹初涉江湖, 也誤打誤撞誑了不少名號, 江湖人人驚懼，待到真正見面之時卻又汗顏, 原也不過是個毛頭小子！”
阿沅始終是按捺不住，問道：“那秦臨——”
李越瀲神色遽然一變，安撫性地按住阿沅肩膀，輕輕往下一壓，“腌臢小人, 莫要再提了。”
阿沅很是不以爲然, 但實在又問不出什麼, 只得點頭作罷。
一行人緩緩行了許久, 久到阿沅都暗暗疑心, 李越瀲才命人停下，遙遙點着一處竹林說道：“千螭閣畢竟不容小覷, 你看，衛雙都先我們一步到了。”
又笑道：“既然他先到了，只好讓慕義一個人去應付，咱們就在這兒等着罷！”
阿沅暗自心驚，只得把目光投到了遠處，白茫茫的霧氣又出現了，蓋過竹林，傾軋而來。
“葛欽！你竟然沒死？”衛雙頗爲狼狽地甩開身後的人，當先衝進了青竹館，卻被眼前之人驚得呆住。
葛欽打量他片刻，啼笑皆非，“是你？這個樣子——”忍不住搖頭道：“無恥鼠輩，竟然苟活到了今天。”
衛雙大笑起來，雙袖一震，甚至帶上了幾分得意，“我在江湖橫行，誰又敢攔我？你卻隱姓埋名，不敢現身。時移世易，究竟誰纔是鼠輩？”
葛欽一笑，難免露出些輕蔑姿態，他指住衛雙的腳面，問道：“被人追殺，狼狽逃竄至此，還不算鼠輩？”
原來早有血跡順着袖管淅淅瀝瀝落在了地面，衛雙卻滿不在乎，“逃竄？你錯了！我堂堂閣主，去哪裡不行？”一面又四處張望，“我的青玉冠哪去了？來人！把我的青玉冠拿來！”
葛欽見他姿態癲狂，不由得暗暗心驚，爲免橫生變故，便直直劈出去一掌。衛雙頃刻間倒在了門檻處，口裡喃喃自語，也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他委實是傷得太重了，即便沒有自己的一掌，怕也活不過月餘。葛欽慢慢走到近處，略帶憐憫地審視着衛雙。
耳畔又傳來腳步聲，葛欽還以爲是李越瀲去而復返，一面擡頭一面隨意說道：“你來看看他，這是什麼奇詭功夫——”卻又猛然頓住了。
阿沅迎上他的視線，緩緩笑了，“葛叔，是我。”
葛欽很有幾分坐立不安，一時間連衛雙都來不及安置。那窘迫樣子連李越瀲都看不下去，在一旁笑罵道：“這麼多年都瞞下來了，還有什麼好不承認的？”
葛欽動了動嘴角，卻還是不知如何開口。
阿沅卻快步上前，直愣愣地就要跪下去，葛欽反應奇快，雙手一挑，攙着她的兩臂阻止了。但阿沅似乎是卯足了勁，非但沒有依着葛欽的力量站直身體，反而賣力地往下壓，硬生生地一寸一寸往下移。
“你這孩子——”葛欽看見了她額間的汗珠，皺眉將她拎起，不知如何處理，索性往外一推。
阿沅幾乎力竭，險些就要被搡到地上，好在李越瀲眼疾手快，堪堪扶住了她。
葛欽皺眉看過來，阿沅也皺眉回望過去。
“好端端地，這是做什麼！”
“葛叔冒天下之大不韙，費心留我性命，又教養多年——”
“胡話！什麼叫做天下之大不韙？”
“若不是這樣，”阿沅又刻意笑了起來，“若不是實在不能見人，何必要東躲西藏，又何必瞞我這麼多年呢？”
“你！”葛欽乍然聽到這樣一番話，憤怒與愧疚兼有之，呆立當場，說不出話來。
李越瀲左右看了看，只好把阿沅領去了另一間屋子，一面細細叮囑，“你看你，累成這樣，還是先去吃點東西，再好好休息。”
送走了阿沅又轉回來勸葛欽，“我看呀，這丫頭還是在怨我們，不該瞞了她這麼久。你就哄一鬨她，又——”
葛欽揮了揮手，只怪道：“你這人也是，帶她過來幹什麼？”
李越瀲瞪大了眼睛，罵道：“我還奇怪這丫頭怎麼脾氣見長，原來是被你給帶出來的！你當我想受這夾板氣不成？”
葛欽沉默了半晌，這才說道：“又哪裡是想要刻意瞞她？形勢迫人罷了。”
李越瀲也徐徐嘆氣，“誰知道，還是讓秦臨那廝給戳破了。”
時至今日，再聽到這個名字，葛欽依舊忍不住冷笑，“他只怕是嚇破膽了！既然有一個阿沅冒出來，那會不會再有一個聞昶活過來呢？哈！”
“原以爲阿岫能夠處置妥當，誰知道……鬧成這樣，我們竟然佔不到一點先機。”
葛欽又一聲冷哼，“這些年來，她又何曾有一件事辦得妥當？”
李越瀲默不作聲，只是不錯眼地盯住了葛欽的臉色。
果然，他在下一瞬又皺起了眉頭，狀似煩憂地說道：“少不得又要魯莽行事！這下子，連樓復安都死了，我看誰還能看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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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州臨近褚奚城，自然而然沾染上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肅穆，說是肅穆倒像是擡舉，可畢竟地處要塞，不捯飭得像樣一點，又怎配與皇城比鄰？
岑寂孤身而來，被守在城門的士卒再三盤查，最終掏空了衣兜，才終於邁入了城門。冷不防又看到一隊巡城的士兵，實在作難，只得跳上了牆頭。
蒼州總督府倒是沒挪位置，只不過變得樸素破敗多了，不知是經年失修還是有意爲之，難不成這樣刻意的頹圮就能討得天子歡心？屈意媚上，這上一任主人得到的考語，如今看來更爲適宜。
蒼州總督畢竟手握重兵——即使幾經削減，仍是重兵——府上的侍從也身手不凡，幾乎是瞬間察覺到了岑寂的存在，一面取了弓箭一面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在總督府外逡巡！”
岑寂自然聽到了種種響動，卻理也不理，徑自掏了塊石子叩在總督府的牌匾上，簌簌塵灰並着一塊令牌掉了下來，岑寂折腰撈起，再一轉身便不見了。
背後一聲尖嘯，箭羽破空而來，卻又沒尋到目標，一頭栽下。
岑寂掂了掂手上令牌，頗爲嫌棄地吹開面上那一層灰，其下是金玉色澤，對着日頭隨意一照，便是流光溢彩。
那是朝廷親頒的“行覽令”，作爲他當年剿匪有功的獎賞，持令者可以在任意場合暢行無阻——武林凋敝，竟落得要朝堂參與鼓勵的地步。只是今時不同往日，終究是太晚了。
傳說中聞昶投敵，利用從宮中竊取的堪輿圖，引得南疆蠻夷北上，攪得民不聊生。改朝換代到了今日，堪輿圖也不再藏於宮中，轉而移到了皇陵裡。
只是，岑寂自始至終都沒能想明白，外族的侵略越不過凌山的天塹，也繞不過重兵把守的蒼州，連褚奚城都見不着，哪怕得到皇城的堪輿圖又能如何？
不對——他險些忘記一點，傳說中蒼州總督也一齊投了敵。這樣一來，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堪輿圖、堪輿圖……親歷當年的人所剩無幾，這不老不死的物件，是一定要翻出來看看的。
岑寂重新站上了蒼州的城牆，舉目遠眺，饒是以他的目力，也只望得到一線山脈起伏，凌山畢竟綿延太廣，皇陵也藏得太深了。
當真是高處不勝寒，他的兩肘、腰腹處都被風颳得生疼，想來是傷得太重，好些天過去了，也沒能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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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馨無不擔憂地回望，果然又看到了褐色的衣角在遠處一閃而過，她忍不住看向同乘一車的林岫，低聲問道：“夫人，那些人總是甩不掉，何不棄車乘馬？”
林岫換了一身輕便的裝束，隨意靠在馬車內壁上，莞爾一笑，“要跟就跟吧，你且看看他們敢不敢來攔？”
素馨點頭，卻仍是滿臉不安，這個向來以平靜面目示人的侍女，竟然也會有這樣失態的模樣。
林岫便輕輕攏住了她的手，“等了這麼久，總該是要有一個結果的。”
“既然如此，何不等到——”
“上一輩的恩怨，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拖了這麼久，如今場面這樣難看，我也實在是難受。”
素馨再沒什麼話可說，只低低喚了聲，“夫人——”
林岫親自撈起門簾往後頭望了望，忍俊不禁，“這算是什麼？索性再跟緊一點，或許還能幫上忙呢。”
種種情狀被悉數回報給了樓旻，他面上殊無表情，心底卻萬分後悔，只覺得不該貿然把程璟派出去，此時此刻，身邊竟然連一個可用之人都沒有。
他不願意再多瞧蠢人一眼，微閉了眼，耐着性子再度吩咐道：“牢牢跟住她們，再增派一隊人快馬趕去青州，探一探秦臨的狀況究竟如何。”
他只覺得頭疼，這些人，行爲處事都匪夷所思，煩心事一樁接着一樁，“做事都謹慎些，人死萬事休，都給我記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