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寂靜, 兼之夏日晝長夜短，難免讓人錯以爲光陰停滯。
三日之期已至，葛欽和李越瀲一衆人卻還沒有回來, 阿沅在客棧大堂裡反覆踱步, 險些把地板給磋磨掉一層皮。
樓旻坐在一旁飲茶, 倒是一直不曾動彈。
掌櫃的守在樓旻身側, 眼見阿沅又晃到了近處, 生怕她會惹得公子發怒，忍不住低聲勸道：“姑娘，你累不累, 坐着歇會兒吧，咱腳下這地板可是今年開春新換的啊……”
阿沅心裡焦急, 起初並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回頭去看那臉龐圓圓的掌櫃。
掌櫃的不停給她使眼色，語氣不顯什麼, 臉上神色倒是十足的嫌棄。
阿沅忽而想起一事，問道：“掌櫃的，這家客棧是樓府的？”
掌櫃的狐疑打量她一眼，低聲道：“這是自然。”
“那你知不知道，你們那位樓公子前些日子尋回了胞妹, 還在城裡宴請了三日？”阿沅又走近了一步, 用手指點了點自己, 笑眯眯說道：“那個人就是我。”
掌櫃的被唬了一大跳, 正是驚疑不定之時, 卻聽見樓旻在不遠處嗤笑了一聲。
阿沅輕哼一聲，也不再理睬他們, 又腳下不停地晃到了大堂另一邊。
程璟從門外走進來，手裡拿着一物。待走到樓旻近前，才攤開手心，把折成一團的信箋從竹筒中取出，呈到他眼前。
看清內容，樓旻不由得一笑，“果然如此。”一時又感慨，“實在難得。”
二樓的更漏傳出響動來，是又過了一個時辰，阿沅自然也聽見了動靜，有心想索性上山一探究竟，卻又踟躕，該不該再等等。
樓旻從她身旁路過，隨意說了句，“走了。”
阿沅不明所以，卻見他徑自走過，邁出了大門。程璟緊隨其後，只不過又回過頭來，朝她招了招手。
阿沅便抓起桌上的劍，緊跟着越出了門檻。
按理說山路崎嶇，馬匹難以駕馭，尋常人是不敢騎馬上山的。是以斷崖旁的小徑一直靜悄悄的，數天沒有人馬經過了。
阿沅跟着眼前兩人走到了小徑旁，瞧着並無異樣，尤爲不解，正要出言問詢。
樓旻卻瞥她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此處草木繁盛，荒草也不受禁錮，肆意瘋長。倏爾一陣風吹過，荒草便倒伏一片，從人的膝邊擦過，又順勢扯一扯衣襟。
阿沅不再出聲，因爲耳邊的確有些動靜越來越近。
腳邊騰起一片薄塵，被搖落的草籽掉在了鞋面之上，不像是來者勢衆，而是速度太快所致。遠遠響起幾聲交談，緊接着是一聲短促的馬嘶，一人一馬闖入了視野。
阿沅下意識後退一步，原因無他，來人實是在意料之外。
程璟上前一步，替來人牽住了馬，說道：“夫人。”
林岫難得錯愕了片刻，她打量了一下眼前景象，頗有些好笑，最終也只是點了點頭，聊作迴應。
又是一陣草木晃動，又有一人乘馬而來，正是那個相貌平平、毫不出奇的侍女。
素馨似乎眼裡只看到了林岫一個人，連一絲餘光都沒有往旁邊移，她輕輕吁了口氣，問道：“夫人，要稍事休息嗎？還是——”
樓旻說道：“再有三個時辰就日暮了，山路艱險。”
林岫微微一笑，說道：“足夠了。”然後目光一轉，停在了阿沅身上，伸出一隻手，只道：“上馬吧。”
阿沅微一遲疑，想了想其中關聯，又看了看身旁兩人，翻身上馬。
素馨似乎是絲毫不想耽擱，當先調轉了方向，拓路一般沿着小徑策馬而去。
林岫也抖了抖繮繩，望一眼遠處的樓氏客棧，似乎有話要說，最終未置一詞，帶着阿沅便離開了。
待得她們離開，樓旻忽而嘆了口氣。
程璟似乎是正在出神，好半天才察覺到。
樓旻搖搖頭，“沒什麼，我只是在想，這些人究竟會是何等結局。”
程璟不由得一笑，“再怎麼也不會太糟，總會有人得償所願。”
“是，”樓旻點了點頭，“照這麼說，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
山風從耳邊胡亂刮過，眼前之景也是飛快變換，阿沅手裡緊緊握着劍柄，頗有些不自在地往後仰了仰。
林岫稍微偏了偏頭，放緩了速度，問道：“怎麼了？”
阿沅猶豫道：“我以爲，你應該不會想見到葛叔……”
林岫卻是一怔，“他已先到了？”復又笑道：“我想見的人也不是他。”
“天昀訣還在你那兒吧？”
“在，我一直隨身帶着，只是——”阿沅赧然道：“並沒花多少功夫去學。”
“不妨事，”林岫道：“你好好收着就行了。”
——
正如林岫所言，她堪堪在日落之前趕到了湛隱寺。
天邊一線漸漸黯淡下來，前路是霧靄朦朧的一片。在這茫茫山路間，突然浮出幾個若隱若現的身影。
“阿岫！”李越瀲當先趕來，一把攬住了林岫，她笑道：“許久未見你了。”
林岫也難免有些感慨，拍了拍李越瀲的肩背，“是啊，真沒想到，我們還有重逢的這一日。”
李越瀲佯怒道：“這是什麼話，聽着像是再不打算見我們一樣。”
林岫笑了一笑，又問道：“慕義呢？”
李越瀲往身後一指，“那兒不就是！”
葛欽原是最先察覺到有人臨近的，卻在看清來人之後變得躊躇起來，此時他就站在不遠處，僅僅露了個模糊的輪廓，不再邁步。
林岫問道：“慕義，數年不見，過得可好？”
一時無人迴應，林岫又道：“你還在怨我不成？”
葛欽聞言動了動，卻仍是沒有走近，只道：“樓夫人嚴重了，如今還說這些幹什麼？”
林岫哂笑一聲，說道：“你不願提，也就罷了。”頓了一頓，冷然問道：“你們是何時上山的，難不成偃一師父已經告訴你們了？”
此言一出，倒是把葛欽逼得上前一步，他不解道：“這話什麼意思，莫非，你早就知道偃一師父那裡留有舊物？”
林岫輕蔑一笑，“我自然早就知道。”
葛欽像是被激怒了，他半是疑惑半是不甘，語氣都變了調，“此等大事，你怎麼能一直瞞着我？”
“瞞着你？”林岫不解道：“他留給至親之人的東西，爲什麼要讓你知曉？”
“噢，”林岫若有所悟，“就因爲你是聞昶的結義兄弟？我險些給忘記了，他的兩個好兄弟，一個狼子野心，一個薄情寡義，不知你是哪一個？”
葛欽怒極反笑，“我竟不知道，你也有資格怨別人薄情寡義。可笑——”
李越瀲恰巧站在兩人之間的位置，皺着眉頭聽完了這段脣槍舌戰，只能勸道：“都別再說了，山高路遠的，來這裡難道是爲了吵架的嗎？”
一個年級尚輕的小沙彌適時走了過來，站到林岫面前，說道：“偃一師父已經睡下了，他說，天色已晚，一應事宜留待明日再談罷。”
林岫怒氣未消，聞言嗤笑一聲，說道“晚膳時間都還沒過，這就睡下了？”
小沙彌撓了撓頭，又說道：“師父還說，女施主您從前住過的房間還在，還算整潔乾淨，自行前去便是。”
林岫一怔，不再多言，沉默着合掌一禮。
李越瀲笑道：“我原打算讓阿岫和我同住，也好多聊一聊。現在看來倒是偃一法師安排得周到。”
葛欽上前兩步，猶豫片刻，說道：“我之前聽聞，大哥被葬在了此處，其實並不是——”
林岫似乎聽不得這樣的話，極爲倦怠地偏開了頭，她也不願再理會葛欽，直接往寺廟旁的一列列屋舍走去了。
走出一段距離才又記起什麼，招了招手，“阿沅，你跟我來。”
——
天色很快就黑盡了，屋內一燈如豆，是暗夜裡僅存的一點光芒。
林岫取下一根銀簪，撥了撥快要滑落的燈芯，不免又嘆道：“這個偃一法師，不知道把香火錢都用到哪裡去了。”
阿沅坐在一旁，拿出了自己最爲端正恭敬的姿態，實在是拘謹得不得了。聽到林岫的話，也不知如何作答，索性裝作沒聽見好了。
燈火“騰”地一下亮了起來，林岫也停了動作，慢慢過來坐下。
銀簪沾了一點桐油，林岫拿在手裡掂了掂，順勢在桌上劃了一道。
“來凌山的時候，看見山腳的小河沒有？”
“嗯？”阿沅猶疑道：“趕路匆忙，我沒有注意那些。”
林岫微微一笑，又在桌上劃了幾下，示意她去看，“沒關係，馭雲山莊旁邊的江水你見過吧，再往下——邐水，你也見過吧？它們的源頭都是凌山腳下的那條小河。”
阿沅點點頭，仍是不明所以。
林岫輕輕擱下銀簪，說道：“這條河，叫做沅水。它從凌山發源，一路看遍了名山大川，又無拘無束，最是快活自在了。”
“你的名字，是你爹取的。我們希望你能像它一樣，一往無前，心無掛礙，永遠不要有憂愁就好了。”
阿沅不由得呆住了，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又喜悅又酸澀，這當然是動聽的話、溫柔的心意，卻和她隔得太遠，倒像是旁人的故事。
林岫忽又捧過來一隻木匣，放到阿沅膝上，說道：“這是你爹從前愛用的一把刀，就當是他送給你的好了。”
阿沅若有所悟，喃喃道：“飛光？”
林岫倒是忍不住笑了，“你竟然都知道。”
打開木匣一看，原來竟是舊相識——刀是好刀，鋒刃冷冽，氣勢迫人。只可惜年歲已久，留下了許多磨損的痕跡。刀脊上刻了一個小小的字，湊近了一看才認得出，那是一個娟秀的“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