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秦臨而言, 身處高位太久,一生所求撈了個十之八九,早已是無所畏懼。哪怕孤身赴會, 眼看着難以善了, 他也並無多少慌亂。
倒是圍攏到崖邊的人越來越多, 臉上都浮現出躍躍欲試的神色, 似乎已經做上了取而代之的美夢。
有人按捺不住, 想要搶先動手,卻被葛欽攔下。
葛欽皺眉將秦臨上下打量一圈,又看向林岫:“你究竟是打算做什麼?”
林岫並不看他, 淡淡說道:“秦莊主特地趕來踐行舊約,向我磕頭認罪。”
葛欽一怔, 正欲開口, 卻被秦臨的笑聲打斷了。秦臨笑得額上青筋暴起, 面目有了猙獰之意,他伸出一指點了點林岫, 嘆道:“阿岫,你真的瘋了。”
“我不過是可憐你,纔拿出點耐心來看看你的把戲。認罪?可笑……我究竟有什麼罪過?”
李越瀲聞言恨極,罵道:“腌臢東西,你真以爲世上再無證據不成?”
秦臨挪一眼過來, 卻沒說話, 好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你!如此狼狽, 真是大變了, 叫人不敢辨認哪。我該如何稱呼?如今再稱李閣主, 你怕是也不敢應。”說完又自顧自笑了兩聲。
林岫冷眼看他種種作態,只說道:“秦臨, 既是磕頭認罪,便要做得懇切。你如此張狂,怕是連活命的餘地都沒有。”
秦臨嗤笑道:“阿岫……你總是看不清局面。是我,給了你活命的機會,可你卻尤不知足。”
“說什麼認罪……自然是可以,你們只須去找些說得上話的人來。”
秦臨思索道:“找誰好呢,樓復安?他已經死了……謝長棣?”秦臨搖頭,“他唯一的女兒都沒了,哪兒還顧得上你們。”
葛欽一驚,把他話裡的意思在腦子裡過了幾遍,仍是難以置信。秦臨卻看了過來,無謂地笑了一聲,臉上盡顯輕蔑。
葛欽一時悲憤難當,當即爆喝一聲,飛撲過去。
秦臨一閃身,堪堪避開,又隨即運氣,反守爲攻,迎了上去。
兩人皆無兵器,秦臨用掌,葛欽便只能以指爲刃,一招一式拆卸起來。
衆人只覺眼前茫茫一片,所有招式都化爲不可捉摸的風聲,裹挾着草石飛花,亂成了一團。
站在一旁的幾個人對視一眼,不願放過這大好情勢,趁着敵寡我衆,索性一起加入了戰局。
阿沅頗爲擔憂地看向林岫,卻見她對眼前之景漠不關心,只是望着崖邊出神,時不時摩挲一下腕間。
“啊——”
幾聲慘叫傳出,卻是後頭那幾人被丟了出去,掛在了一顆老樹之上。
葛欽與秦臨皆停了動作,兩人對望,眼中意味不明。
秦臨說道:“慕義,你荒廢了這些年,功夫也並沒有落下,倒真令人佩服。”
葛欽卻皺眉道:“你的身法大不相同了,還有些奇詭,難不成……還是沒斷了與南疆的勾當?”
秦臨勃然變色,一旁的聞者也心驚不已。
李越瀲怒道:“秦臨,你竟然還敢勾結外賊!看來,你這條狗命是留不得了!”
秦臨忍不住皺眉,嫌惡道:“聒噪。”
樓旻忽然撫掌道:“好!秦莊主雖然不夠磊落,竟也承認了家父的死與你脫不了干係。如此甚好,我也不必留有愧疚了。”
林岫望他一眼,低聲道:“多謝。”
樓旻只道:“各取所需,何必客氣。”
林岫不知何時從小沙彌那裡借來了特製的小鐘,拎在手上搖了搖。
衆人都望向她,不知這是何意。
林岫慢慢走向崖邊,說道:“先前我說過,秦臨是爲了磕頭認罪而來,誰知他並不肯認……我也並無他法可想了。”
秦臨警惕地後退了半步,死死盯着林岫,可林岫平平望着崖邊,並不理會他。
林岫忽而眼前一亮,指向遠處的山嵐輪廓,“來了。”
衆人皆沿着她的視線望去,卻並沒發覺什麼異樣。不解地再望一眼,便察覺了反常之處——凌山一脈長年是溪水環繞,卻從未聽聞過如此聲勢浩大的水流奔涌之聲,而沿着水聲追溯回去,那來路分明是……
“啊!”秦臨目眥盡裂,手足並用地奔至崖邊的高臺,伏在了邊緣處,拼命想看得更清楚,卻又不敢相信,兩手胡亂朝眼上摸去,仍是不住懷疑眼前之景非實。
江流混濁,裹挾着瓦礫與斷牆從山脈那頭狂奔而來,其間還有散落的木料,似乎是破碎的房樑。
林岫悠悠一笑,“你不肯認罪,就讓馭雲山莊替你認罪。馭雲山莊……可惜了,你可知道什麼叫做付之東流,如今,眼前,這就叫做付之東流。”
秦臨惡狠狠地回過頭來,手掌顫動不止,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嗬嗬有聲,卻湊不成語句,掙扎半晌,竟嘔出一口血來。
林岫原本是無甚表情,看見秦臨的種種情態,忍不住掩口,而後實在是難以抑制,索性放聲大笑起來。
笑了一會兒,眼角都滲出了幾滴淚,卻又聽見一旁有人問道:“阿岫,那條江的堤壩關隘都有重兵把守,你是怎麼……”
林岫回過頭去,正好對上葛欽審視的眼光。
她煩透了這樣的神情,不耐道:“葛欽都可以勾結南疆,我身後樓府掌握衆多商道往來,難不成還想不出辦法?”
葛欽驚疑不定,“你,你怎麼敢——”
林岫嗤笑道:“這是正人君子不齒之道,可惜正人君子早就死絕了,我又何曾貪圖一個虛名!”
秦臨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太過誇張,涕泗橫流,卻道:“你說得好啊,正人君子早就死了,他死了,馭雲山莊毀了又如何,不過是重頭再來一回,可他卻已經死了!再活不過來!”
林岫臉色發青,當即從袖中甩出一把短刀,恰恰劈在了秦臨的頸邊,她冷冷道:“怕是你沒有重頭再來的機會了。”
先前江流奔涌的聲音佔據了所有人的心神,現下也慢慢平息下來,四周重歸寂靜,便聽見了不知何處傳來的草木摩挲之聲。
一個人影沿着崖邊的峭壁往上攀,拽住一叢荒草,忽然閃身出現。
來人一身利落黑衣,揹着一柄劍和一個包袱,竟是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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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旁人,樓旻着實是吃了一驚,怪道:“你是怎麼上來的?”
秦臨眼前一亮,喜道:“阿煊,好,好……你是特意趕來的嗎?”
岑寂長吁了一口氣,順帶打量了一下週遭各色人,忽而看見阿沅,便徑自走了過去,取下背上的包袱,口中說道:“這是——一真一假兩份堪輿圖,或許會有些用處。”
阿沅尚沒有如何反應,葛欽卻是聞聲趕來,“堪輿圖?”
秦臨面色一白,急忙要往這邊來,卻忘記了自己半臥在地上,掙扎了半晌也不過挪動了寸許。
葛欽一把搶過包袱,第一個看見的卻是前蒼州總督的手書,愣了半晌,指着岑寂訥訥不能言,最終哽咽道:“好,終於是等來了這一日……”
李越瀲亦是大喜,左右望了望,想去拉住林岫,說道:“阿岫!你聽到了嗎!如今有了實證,聞大哥盜取的堪輿圖是特意僞造,真相大白了!”
林岫勉強笑了笑,卻並不動彈,只說到,“好啊,是好事一樁,可我眼下只想……”她指了指崖邊,“我只想親眼看着他嚥氣。”
秦臨心急如焚,眼見越來越多的人圍過去看什麼堪輿圖,自知無可轉圜,便不住捶地,只想把岑寂拉來身邊。
岑寂和阿沅對視一眼,低低嘆了一聲,自覺職責已盡。想了一想,慢慢走去了崖邊。
秦臨一喜,說道:“你來得正好,不必管我,只管趕回山莊,只要你在,重振山莊並不是什麼難事,爲師,我——”
“師父,”岑寂苦澀一笑,“我已經離開山莊,再也不會回去了。”
“胡說!”秦臨罵道:“你只要回去,你就是莊主,唾手可得的莊主之位,你不去爭,難道還等着有人給你送來嗎!”
岑寂搖搖頭,“我不想要什麼莊主之位。”
林岫在一旁冷眼看着,忽而嗤笑一聲,“我想起來了,從前見過你,你……竟然拜了他爲師?”
岑寂沉默片刻,說道:“父母恩是生恩,師恩是養恩,皆不敢忘。只不過,我已經叛出師門,師徒情分已盡。”
秦臨頹然道:“只要你回去,馭雲山莊就是你的,怎麼會……”
岑寂擡眼望了望遠處,說道:“山莊已經毀了,要來也是無用。”
秦臨不由得瞠目,說不上話來,氣息不穩,喘了許久。
林岫見狀矮下身子,放低了聲音說道:“你看,養恩終究是比不得生恩,他終有一日會向你尋仇,你竟然還能自欺欺人這麼多年?”
秦臨勉強道:“不,他不會……”
林岫又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可憐,卻沒想到會可憐到如此地步。現如今,馭雲山莊是徹底毀了,再無希望了。”
遠處圍攏在一處的人爭執不斷,忽然有人跳出來怒道:“還等什麼!現在就殺了那個奸賊!”
林岫卻伸出一臂,攔了一攔,說道:“不急,再等等,我要看他自絕生路。”
秦臨索性再不掙扎,仰面笑道:“你竟這樣恨我……”
他慢慢從袖裡摸出一物,說道:“你看,這是他留給我的東西,其實——”
林岫眼神一動,伸手去接,忽而被秦臨死死拽住了手腕,就地一翻,拖着她往崖邊滾去。
一時無人察覺,只有林岫的侍女失聲尖叫了起來。然而於事無補,兩人一齊從崖邊滾落。
岑寂離得最近,當即飛撲過去,顧不得許多,一面往崖下跳去,一面掏出鉤索扣住了崖壁。
風聲呼嘯而過,鉤索纏住了腰,他勉力往前一撈,只攥住了一隻手。
有碎石塵灰撲簌簌掉了下來,眼前迷濛一片,看不清狀況,他只能死死抓住那隻手。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