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剝兩聲, 在夢中是山崩地裂,猛然睜開眼,原來只是燭臺濺出了燈花。
油燈快要燃盡, 僅有的一點火光也搖搖曳曳, 帶得人影在窗櫺上晃了又晃。
阿沅輕輕吐出一口氣, 伸手去擦拭後背滲出的涔涔冷汗, 方翻過身, 燭火忽然熄滅了。
耳邊閃過一連串急促的呼吸聲、腳步聲、風鈴聲,飛速劃過,直直落到了下方, 片刻寂靜後,終於聞得桌椅錯落的磕絆聲, 最後以一聲驚叫作爲收梢。
阿沅飛快翻身下牀, 拎起劍一腳踹開了房門。
待到她在階梯旁站定, 四下接連響起了篤篤叩門聲與喧鬧人語聲。正是夤夜,視野中一片昏暗, 不知誰拋了幾隻火摺子丟下去,火光迤邐而下,勉強照亮了下方大堂內的情形——
兩人一站一坐,隱隱對峙,中間隔了一張支離破碎的木桌。奇異的是, 那木桌已然面目全非, 置於其上的一隻茶碟竟還在滴溜溜打轉。
許是忍受不了這樣滑稽的場面, 葛欽輕彈指間, 茶碟應聲而落。與此同時, 坐着那人信手一撈,又反手丟出, 茶碟飛旋片刻,落入委頓於地的店小二懷中。
葛欽輕笑一聲,嘆道:“數年不見,你還是如此作態。”
坐着那人搖搖頭,“可恨我雙目已眇,倒是無緣得見你的醜態。”
葛欽忍俊不禁,“你看不清自己的樣貌,難不成也無人說與你聽?到了如今這把年紀,還當自己年華正好,風流雋秀?”
坐着那人一身褐衣,臂上的束袖沾了點點草屑,面孔蒼白瘦削,的確和“風流雋秀”沒有半點相關,只不過他的發冠齊整,衣領後肩也沒有一絲褶皺,總歸是個有別於衆人的模樣。
他慢條斯理拍了拍自己的衣襬,拂去些許酒漬。
程璟越過衆人,同樣來到了階梯旁,目光一掃,竟愣了片刻,感慨道:“竟然是他。”
阿沅奇道:“你也認得?那是誰?”
“說來也是有緣,”程璟似笑非笑,“他是謝長棣。”
阿沅隱約覺得這個名字有幾分耳熟,卻又想不起確切的聯繫。
程璟無奈道:“你忘了嗎?殊名大會上曾見過的謝妘,那是謝長棣的獨生愛女。”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謝家兒郎共分疆,閨閣殊色滿庭芳。就是從他那一代說起的。不過,若要認真論起來,謝家哪有什麼閨閣,分明盡都是些好勇逞義之人。”
謝長棣聞得不遠處的窸窣人聲,勾了勾嘴角,嗤笑道:“對付我一個瞎子,竟然還需勞動這許多人,想來是我高看你了。”
葛欽奇道:“若我沒有記錯,方纔是你偷襲搶得先機,怎麼現在反倒來求公平?”
謝長棣倏爾一動,葛欽尚未如何動作,阿沅卻是立刻作勢往下一躍。
卻被程璟硬生生給拽住了。
“嘶——”扯到了傷口,程璟往後跌了半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肋間。
阿沅真是左右爲難,只得停了下來,鬱悶道:“你這是做什麼?”
程璟低聲道:“他們不會再打了,你無需去摻和。”
阿沅面露不解,程璟又解釋道:“謝長棣的雙眼,是當年被秦臨所傷。”
再一望樓下,那兩人果然再沒有動手的跡象,葛欽甚至也拎了張瘸腿的椅子自顧自坐下了。那輪值守夜的店小二驚魂未定,卻還是慢慢站穩了,猶疑地把燈點上,又顫巍巍捧過來一壺茶,擱在兩人中間。
這場面既奇異又古怪,圍觀的衆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阿沅恍然察覺,這許久都不見李大娘的身影,忍不住四面探頭張望。
此時,下方傳來吱呀一聲,是通往後院的木門被推開了,李越瀲自夜色裡走出,懷裡抱着兩個酒罈,揚聲道:“阿沅,快去找張齊整的桌子來!”
話音未落,掌櫃的極有眼色,立刻催促着手下把大堂給收拾乾淨了。
程璟也覺得有幾分可笑,搖搖頭,徑自回房了。
於是乎,一場惡鬥莫名變成了一桌酒宴,無關之人紛紛散了,只剩下了葛欽、李越瀲、謝長棣、阿沅四人。
阿沅有些不自在,原本想走,卻被李越瀲暗中扯了扯袖子,附耳道:“你可聽過謝長棣其人?趁此機會,一同來見識見識。”
這些話語悉數入耳,謝長棣微微側開臉,說道:“李家小妹也來了,只不過,還有一人是誰?”
李越瀲笑道,“你猜一猜?”
“腳步姿態輕而不浮,年紀不大,根基卻穩。現如今還有哪個後生肯主動跟着你們?難不成,還真是故人之子?”
“如果真是故人之子,想來傳言也有可信之處,就是你打傷了我家妘兒?”
阿沅一時間難以置信,幾乎想要拍案而起,礙於情面,最終只是悶聲道:“不是我。”
氣氛凝結了片刻。
謝長棣驀地大笑起來,“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不過是想要逗逗你罷了,也不知道你這性子是隨了誰,還真有些呆……”
李越瀲冷哼一聲,“我們阿沅的性子好得很,你窮極無聊就多喝幾杯,何必來胡言亂語。”
葛欽也道:“誰人傷了你的寶貝閨女,這還了得,怎麼不見你找他拼命?”
謝長棣搖搖頭,冷聲道:“需不着我動手,那對衛氏姐弟一個都不剩了。”
其餘三人皆是一驚,彼此對視一眼,葛欽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謝長棣哂笑一聲,“消息靈通也是無用,到底是沒能手刃仇人。妘兒的臉傷得嚴重,我此行便是爲了尋藥而來。”
“尋藥?”
“不錯,我又比不得你們這些人,陳年舊事早就放下了,要不是爲了尋藥,怎麼會跑到這荒僻之地來。”
葛欽皺眉道:“你倒也不必把話說得如此隱晦,這是變着法兒說我們蠢笨?”
謝長棣搖搖頭,“不,我是在贊你孤勇,自愧不如罷了。”他目不能視,卻行動無礙,三指一捻,準確拿起了置於桌前的瓷碗,一飲而盡,“待我治好妘兒的傷,若你們還需要,我再來相助。”
提起這個話頭,葛欽不由得沉默片刻。
李越瀲替衆人斟滿了酒,一舉手中瓷碗,“不說其他了,今夜月圓,當浮一白!”
阿沅聞言擡頭望去,卻見到幾扇窗戶都被黑黝黝的山石遮住了,入眼皆是暗沉沉的一片。
謝長棣低低一笑,“趁我看不見,又來誆人,今日是朔日,哪來的月圓。”
李越瀲恍若未聞,直接把他的瓷碗一撞,笑道:“閒話休提,喝了便是!”
店小二悄聲走近,往油燈里加了半盅桐油,轉身離開的時候忍不住牽袖打了個呵欠。
阿沅也有些犯困了,慢慢趴到了桌面上。李越瀲揉了揉她的頭髮,輕聲道:“沒什麼事了,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
一面又低聲問謝長棣,“方纔都忘了問,你要尋的是什麼藥?”
謝長棣搖了搖頭,一面思索,一面緩緩道:“我也不能確定,只不過——你還記得,衛雙是從什麼時候功力突飛猛進的嗎?”
李越瀲嗤笑道:“千螭閣近些年來可謂是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這都有賴於衛雙的教唆引導,他原本沒什麼根基,卻能奪得閣主之位……實在是令人費解。”
謝長棣沉吟道:“我倒是聽到過一個說法,說是衛氏姐弟賊心不死,至今仍和南疆有密切聯繫,時常以物換物,竊取寶物去換南疆奇詭功夫。”
李越瀲微怔,隨即驚怒道:“他怎麼敢!”
葛欽面色沉重,“衛雙爲人的確十分古怪,照前些日子的情形來看,倒也不是不可能。”
李越瀲怒道:“家國安寧何等不易,卻又要潰於小人之手。此等宵小一日不除,哪又有片刻安心?”
“衛雙姐弟,倒不足爲慮,畢竟他們也死了個乾淨,只是……衛雙背後的合謀者,必須要儘快揪出來。”謝長棣道。
葛欽冷笑道:“合謀者昭然若揭,只不過是……沒有實證罷了。”言罷忍不住喟嘆一聲。
李越瀲拍拍他的手臂,“彆着急,這不正是咱們此行的目的嗎?”
謝長棣又沉默下來,嘆了一口氣,“妘兒臉上的傷,就是被南疆毒物所害,毒物奇詭,所以才遍尋名醫而無果,大家對毒物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哪裡會知道解救之法呢?”
“那你說的尋藥是指?”
“當年,廉頌帝下葬時,他的問診、用藥記錄也一併封入了陵墓之中。他死於南疆的蠱毒,我猜想,這其間會不會有什麼共通之處。”
“這……”李越瀲皺眉道:“是不是太過冒險?”
謝長棣沉吟片刻,按了按眉心,“我又何嘗不知這法子不妥,可實在是無法可想了,無論如何,總要勉力一試纔好。”
“要去皇陵?”
“不得不去。”
阿沅模模糊糊聽着他們談論,卻好像只聽見了聲音,分辨不出內容,她晃晃腦袋,醒了醒神,最後聽見——
“皇陵有重兵把守,尋常人根本不得靠近。你一個人如何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