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勉強穩住身形，愕然回頭望去，卻見拉住她的是一個婦人——正是碾月閣的李大娘，阿沅尷尬一笑：“李大娘，你拉我作甚？”
李大娘暗暗扣住她的手，把她拽得離自己更近，急聲道：“阿沅，快回去，你家出事了。”
然後端端正正給那個主事之人行了個禮：“我家姑娘年紀輕不知輕重，打擾大人辦事了，老婦代她賠個不是。”
那人自然不肯善罷甘休，冷笑一聲就要上前，卻被李大娘眼中迸出的冷意震懾了一瞬，默不作聲地往後退。
阿沅聞言不由得一怔：“什麼？”
李大娘在她身後一推：“快些去吧，這裡有我。”
在旁人眼裡看來，李大娘身材瘦弱，臉有菜色，更何況只是輕飄飄推了一把，沒什麼力道。可阿沅卻感覺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地往前外行了兩步。一時心頭巨震，難以置信地回頭望去。
“快走！”李大娘神色肅然，冷聲道。
阿沅心思急轉，隨即也默然點頭，往外疾行而去。
葛叔不擅與人交往，在鎮上唯一能多說上兩句話的人就是李大娘，所以李大娘說的話，阿沅是不敢不聽的。
往常阿沅沒少抱怨邐水鎮太小，不出半日就能得見全貌，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攛掇葛叔準允她出去遊玩，但此時此刻，她忽然覺得腳下的路太過漫長，恨不得能立刻趕回家去。因爲太過心急，她甚至踩壞了某戶倒黴人家的幾片瓦。
一路上阿沅忍不住猜想究竟是出了什麼事，可是卻毫無頭緒，她往日裡的生活平靜得好似一灘死水，不見絲毫波瀾。而葛叔歷來沉默寡言，安穩度日，和人結仇更是不可能。
她在離家三丈之外驀然止步，只見院門外人頭攢動，還有幾個人躺在地上不住哀鳴，這樣狼狽的場景，像極了方纔鄭屠戶家外所見。
她心頭一緊，斷定是有人鬧事，見院門被堵住，便毫不猶豫從牆外翻入。
只見葛叔垂頭坐在院內石凳上，他面前站了一人，正弓着腰絮絮說些什麼。葛叔沒什麼表情，只是沉默着摩挲着倚在一旁的刀。
阿沅不作他想，直直衝過去，順手丟出一把石子。那人毫無防備，被兜頭砸了滿臉，忍不住痛呼，看清阿沅的那一剎那轉換了無數表情，半是驚喜半是怪異地低呼一聲：“這便是……小姐？”
阿沅狐疑地看他一眼，只覺得他周身的素黑色打扮格外熟悉，還沒來得及開口質問，就聽到葛叔喚住了她：“阿沅，回屋去。”
阿沅硬生生頓住了腳步，儘管外人都說，葛鐵匠家收養的那個小丫頭頑劣成性，素來不服管教，但事實上她的肆意妄爲都從未失過分寸，若是葛叔鄭重其事地叮囑什麼事，阿沅從來都沒有違背過。
畢竟她也明白，自己不過是個連父母姓甚名誰都不知的孤女，若不是得了葛叔教養庇護，指不定早已成爲道旁一具枯骨了。
是以儘管阿沅心中疑惑與擔憂兼有之，卻還是低低應了一聲，轉身往裡屋走去。
誰知那黑衣男子見她要走，竟不依不饒地撲了過來，葛叔支出一條腿將他攔住，他腳下一軟，索性順勢跪倒，猛然磕了一個響頭：“煩請小姐體恤下人，和我們回府吧！此次若是不能將小姐帶回，小人的命也保不住了啊！”
阿沅詫異萬分地看着他，終於想起來了，這一身黑色直裰，和鄭屠戶家門口那個主事倒是一模一樣。
葛叔終於不耐，隻手拎了這人，把他丟在了院外，葛叔一身冷意，竟然讓院外的一羣人一時不敢逼近，葛叔自是不會留給他們反應的餘地，反手閂上了院門。
然後他靜靜打量了阿沅一瞬，問道：“讓你買的東西呢？”
阿沅有些錯愕，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赧然道：“我給忘了。”生怕葛叔責怪，趕緊一五一十把今日路上的見聞都告訴了他，自然是着重講述了那羣人的窮兇極惡和自己的忿忿不平，末了還說：“只是沒想到李大娘竟然有一身功夫。她既然都讓我放心，那我便先趕回來了。”
葛叔一時間沒有說話，片刻後才低聲問道：“李大娘讓你回來的？”
“是，若非如此，我一定先——”
“阿沅，”葛叔卻沒等她把話說完：“我們大概得搬家了。”
阿沅怔住了：“爲何……”頓了頓，重新說道：“要搬去哪裡？”
葛叔搖搖頭：“還沒想好，但這裡是待不下去了，我們得往南走，明日一早便啓程。”他忽又把視線投向了院外，改口道：“不，今晚連夜就走。”
阿沅細細瞧了瞧葛叔的神色，不像是說笑，她暗暗在心底嘆一口氣，點頭：“好，那我先去收拾行李。”
葛叔看她一眼，又垂下了目光：“好，動作快些。”
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左右沒什麼貴重東西，唯一不能拋下的就只得那些武學典籍，是了，現在還得加上那把“淬玉”。
阿沅自窗邊探出頭去，瞧了瞧遠處的山嵐，心下一時有些悵然。這並不是第一次搬家了，但邐水鎮住了五六年，算是最長久的一處居所，沒想到這就要連夜搬走了。北邊她知道，是汀州與郴州，可再往南去是哪兒呢？莫不是要越出國境了？
今日發生的事太不尋常，那人口中所說的“小姐”又是何意？總不能一概當做瘋話罷。她又翻來覆去把那人的話回想了幾遍，斷定此次搬家和自己脫不了關係。
其餘的她便不願意深想了，葛叔怎麼說，她照做便是了，橫豎他是自己唯一的家人。
這樣想着，阿沅收拾好了包裹，正準備推門而出，卻敏銳地聽到有一個人翻進了後院。
那人開口，是熟悉的聲音——李大娘。
阿沅停住了腳步，徐徐蹲下身子，耳朵貼近門邊。
“慕義，你當真準備帶着阿沅繼續躲下去嗎？”
“不然？”葛叔冷笑一聲：“照你的意思，索性將她拱手送出去？”
李大娘似乎是嘆了一口氣，徐徐說道：“她既然連這裡都能找到，以後照樣能找來。又能躲多久呢？”
又勸道：“阿沅已長這麼大，不拘是怎樣的情義，你所做的都已經足夠償還了。”
“林岫素來無情，我不信她。”
“慕義，橫豎她纔是阿沅的親孃，何況我聽說，她現在的夫家已是時日不多了，阿沅此去也不會遭到爲難——”
周遭靜極了，似乎浩浩天地只剩下了他們兩人的說話聲。夾雜着幾聲窸窣，像是書頁摩挲的聲音，興許是風動吧。
阿沅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援手取下了今早才戴上的那兩隻耳墜子，然後也不再細看，隨意往包袱裡一塞，掃了一眼四周，揮手打翻了桌上的一隻瓷杯。
門外的對話聲戛然而止，葛叔高聲問道：“阿沅？”
“沒事，葛叔，我馬上就收拾好了。”
阿沅又在門邊停了一會兒，這才推開門，帶着兩分詫異道：“李大娘，您怎麼來啦？”
李大娘帶着笑意打量她一瞬，徐徐說道：“那邊的事處理好我便趕來了，怎麼，你們這是要出遠門嗎？”
說完也不待她回答，轉而對葛叔說道：“即便要走也等到明日，我好來相送。”
再一拱手，便兩三下自矮牆處翻走了——這下倒是不再掩飾。
葛叔目送着李大娘離開院子，良久才轉過身來看着阿沅。
他略一沉吟道：“阿沅，我想了想，今夜搬走太過倉促，不如——”
“葛叔，”阿沅極輕極淺地笑了一下，說道：“外面那些人還沒走吧，不如這樣，我隨他們回去好了。”
葛叔一時語塞，竟露出個極其怔忪的神情來。
“我打小就跟在您身邊，我的耳力如何，您是最清楚不過的。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阿沅畢竟年紀輕，乍逢變故。饒是怎樣強自鎮定，聲音還是有一絲顫抖，她自己也發覺了，便不肯再多說，只默默佇立於石階之上，偏開了頭。
半天沒有得到迴應，阿沅不自覺地絞着手指，飛快地看了葛叔一眼，只見他仍是垂頭坐着，身形一動不動，像是有些煩悶。心下頓時漫生出一片懊惱：自己本就不知爹孃姓甚名誰，即便葛叔知道內情，也應該是有所考量才加以隱瞞的，自己不時刻感念恩情也就罷了，怎麼能因爲心中憤懣就出言不遜呢？更何況，葛叔話裡話外的意思，並不願意自己離開。
她靜下心來，正欲開口，葛叔卻突然說話了——
“這樣也好。”
“什麼？”阿沅只疑心自己聽錯了，難以置信地望過去。
葛叔也正注視着她，徐徐開口：“正如你方纔聽見的那樣，門外那一衆人，是你的親生母親特意派來接你回家的。”
“可是……”
“我受故人之託教養你這麼些年，也有些疲累了，如此正好，你就隨他們回去吧。”
阿沅一貫伶牙俐齒，此時卻像是陡然被人死死扼住了脖子，脣齒間生澀不已，不能言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開口：“葛叔，你分明說好要帶我連夜搬家，爲什麼……”
葛叔淡淡搖頭：“不必了，你母親派來的人方纔付了重金給我，我沒有理由再阻攔。”
阿沅突然間便怔住了，整個人似乎自上而下變作了一截枯木，不聲不響地杵在這一院冷風中。但如果真是木頭就好了，那樣就能封閉五感，也能摒除多餘的情緒。
葛叔又道：“看樣子你已收拾好了，趁現在天色還早，快去吧。”
阿沅手裡還提着那一柄“淬玉”，此時只覺得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她慢慢開口：“葛叔，這柄劍我還能帶走嗎？”
葛叔溫聲道：“既是送給你的，自然是隨你。不過……”他慢慢轉身，背對着她：“回家之後，不必再回來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