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循着人聲走到近處, 卻見到一行人把幾間屋子給團團圍住,儼然是個萬夫當關的架勢。
她慢慢往前走了兩步,卻並沒有誰來攔她, 甚至還有人略偏了偏頭, 示意她往裡去。
算算時日, 已經入暑了。或許是梟山地勢格外不同, 身處其中, 仍然時不時會迎頭撞上溼潤陰冷的風。路過一處轉角才窺見端倪,原來眼前冰屋纔是消除溽暑的關鍵所在。
葛欽看見阿沅,便停住話頭, 閉口不言。
程璟不由得怔住,慢慢回過身, 對上阿沅審視的目光, 便笑了笑。
阿沅皺眉道:“你不是一身傷嗎?怎麼還不好好待着。”
程璟展開雙臂, 說道:“這不是好好的?”
這一來二往的幾句話,說者無意, 落在旁人耳裡卻顯得別有意味,葛欽看向李越瀲,低聲道:“朋友?”
李越瀲遲疑着點頭。
靜默片刻,葛欽說道:“阿沅,你先……去別處看看吧。”
阿沅聞言一愣, 忍不住問道:“爲什麼?”一面說着, 不退反進, 隨即一眼望見了冰榻之上的衛雙。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程璟把掌心的東西往前一遞, 含笑望着葛欽。
葛欽卻仍是沒有動作, 沉聲問道,“那麼, 你究竟想要什麼?”
“晚輩別無所求,只不過是,也想聽聽他會說些什麼。”他突然變掌爲拳,生生將那座湛碧色的寶塔捏成了粉塵。
“豎子!”李越瀲驚怒不已,轉瞬間就將劍刃橫在了程璟頸上。
程璟仍是笑意未減,似乎是料定李越瀲不會動手,他漫不經心移開了半步,然後猛然將掌心粉末灑在了衛雙面上。
衛雙的一張面孔早已遍佈黑褐色的裂紋,遠遠瞧着也十分可怖,此時被這猶自熠熠生輝的粉末一灑,只剩了挺拔深秀的眉骨輪廓,竟還留有兩分風采。
只不過,這般風采終究不得長存。衛雙陡然變得毫無聲息,手腳的痙攣也慢慢停住了。程璟攔住意欲近前的阿沅,又示意衆人噤聲。
只見衛雙的嘴脣一開一合,平靜板直的一張臉,吐露出的話語卻帶了刻毒恨意,“你能趕盡殺絕,我也有瞞天之計,你以爲聞昶果真屍骨無存?這些年來,湛隱寺的香火從未斷絕,你猜是爲了什麼?”
衛雙忽然桀桀笑了兩聲,又道,“我今日身死,我的阿尹會爲我收屍。待到來日,聞昶的屍身被人找到,再把那所謂密信也翻找出來,你秦莊主身敗名裂,孤家寡人一個,便是曝屍荒野也無人可憐!”
“可恨!可恨你的慘狀不能讓我親眼得見,可憐,可憐我的阿尹……”衛雙猛地長嘆一聲,再沒了動靜。
興許是都知道衛雙必死無疑,此時此刻,倒沒人覺得突兀,不過耳邊只剩了徐徐風聲,靜默得有些可怕。
衆人皆是無言,還是葛欽長嘆一聲,“湛隱寺,竟然是留在了湛隱寺,那麼個荒僻的寺廟,也只有他能想到了。”
李越瀲卻激動得難以自持,猛地按住葛欽的肩膀,用力拍了兩下,“慕義!既然有了消息,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找!”
葛欽卻是搖搖頭,“多少年了……”
“正是,多少年了,終於聽見一個好消息,若是阿岫知道了,也一定會……”李越瀲突然頓了頓,恍然大悟般,“阿岫離開了樓府,莫不是先一步知道了這個消息?”
葛欽忍不住皺眉,“樓復安都死了,樓府本就支撐不了多久,她自然會走。”又道,“這消息至關重要,若不是死到臨頭,這兩人都不會透露,我們也是機緣巧合之下才知道,她又從何得知?想來……多半是去青州了。”
李越瀲便收回了手,“阿岫總是比旁人要固執些……”
葛欽又道,“走吧,明日啓程去湛隱寺。鐘聲一響,她自然會來找我們。”
又回過頭去,“阿沅,你也準備一下。”又遲疑道,“你那位朋友……”
阿沅便看向程璟,說道:“聽到了這麼一番話,此行不虛,你也可以回去交差了。”
程璟苦笑着,指了指自己,“這般狼狽,想來是無法交差。”
葛欽和李越瀲均是一頭霧水,程璟便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了。
阿沅也不知如何解釋,只說着,“他是樓府的人,勉強能算半個朋友吧。”
梟山貧瘠,除開特殊的陣法地勢,便只剩了些枯瘦狹長的林木,站在高處,舉目四望,只覺得蒼穹無邊無際,伸手可觸。
分明明日又要啓程,葛叔也囑咐了早些休息,阿沅卻殊無睡意,輾轉反側許久,終究又躺在了屋頂。
阿沅直愣愣地望着月亮,腦子裡始終盤旋着一個聲音——“你以爲聞昶果真屍骨無存?”,一會兒又變成另一個聲音——“聞昶餘孽絕不可留!”
耳邊忽然傳來一點真切可聞的響動,窸窸窣窣,是有人踩着瓦片來到了她身邊。
阿沅懶懶地看過去一眼,忍不住說道,“原來程公子不只會暗箭傷人,輕功亦是了得,拖着一身傷病還……”話說到一半,猛然想起程璟因何受傷,訥訥閉上了嘴,索性端端正正坐起來,又露出個帶點歉意的笑。
程璟倒也不以爲意,撩了撩衣襬,隨意坐下。
“我有好多年沒有像這樣……”程璟停了片刻,似乎斟酌着用詞,“無所事事了。”
阿沅一時無言,聳了聳肩,“那倒是委屈你了?”
程璟大笑兩聲,搖頭道:“不,託你的福,我還可以名正言順偷偷懶。”
阿沅瞥他一眼,索性又枕着兩臂躺下了,過了一會兒,終究是忍不住,“你一早就知道會碰見那個衛雙?”
程璟搖頭,“這可是冤枉我了,如果我一早知道,怎麼會弄成這個慘狀?”
“那……”
“噢,你說青玉冠?”
阿沅有些不解,程璟便在掌心比劃了一下,說道:“這也是湊巧,我想着此行的目的是梟山,就多帶了些剋制毒物的東西,倒還真派上了用場。”
阿沅便點點頭,又飛快說道,“多謝你了。”
程璟又搖頭,“不必掛懷。”
倏而風動,不知從哪裡刮來一片烏雲,正好齊齊整整遮住了月亮,再過一會兒,便有細密的雨點砸下,落在瓦片屋檐,淙淙咚咚。
阿沅與程璟兩人好不狼狽,話也來不及多說,各自縮回了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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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州城近日落了好幾場雨,走在長街之上,冷不防就會被屋檐下的積水濺上。路面溼滑,時有泥濘,稍有不慎便會跌跤。
岑寂小心翼翼避開了一位挎着菜籃的老嫗,卻被斜裡伸出來的一隻手給拉住了。
那是一隻乾瘦無力的孩童的手,扯住他的袖口,並不敢用力,只怯怯地說:“哥哥,今早剛摘下來的山茶花,只要一個銅子。”
岑寂從衣襟裡摸出幾個銅板,放進了小女孩的荷包裡,並不拿花,只揉了揉她的腦袋。
再一擡頭,發現從街頭到街尾,幾乎遍佈提着籃子的半大孩子,籃子裡擠擠簇簇,皆是鮮妍動人的山茶花。
凌山在側,從蒼州到褚奚城的一帶山麓,栽滿了各色山茶,不知是天地造物還是人力所致,總歸算得上帝都盛景。
岑寂勉強歇了幾日,傷口癒合的速度還是太慢,迫不得已找到一家樓氏商行,買了些從南疆運來的外敷石散。外邦的藥物藥性猛烈,使用不當反而會加重傷勢,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些了。
岑寂單人單騎,沿着蒼州城外的小路趕到了京畿城郊。接下來的路更爲荒僻,難以行進,他把馬兒託付給山腳下的獵戶,孤身一人上了凌山。
凌山依舊是那個模樣,奇崛與溫潤兼有之,一面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峭壁,另一面則是常年覆雪的平頂。想來再過個十年百年,它仍然不會改變。
繞過山麓往上,便再也尋不出可供人平穩行走的道路,古來今往許多人都在此處卻步。但只要攀過那一段險峰,眼前又是一片坦途,乘車擡轎都不成問題。
山上流光易逝,不經意間就降下了暮色。在天邊最後一絲光線落盡之時,岑寂終於攀上了傳說中的皇陵所在地。
平野無聲,只剩了籍籍荒草不住拂動。四下皆是暗沉沉的一片,視野裡空空茫茫,遠處有幾個微弱的光點晃了一晃,那是皇陵裡供奉的長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