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邐水鎮去往郴州的路不止一條, 若是穩妥起見,自然該是哪處荒僻往哪兒走。
可阿沅猶豫片刻,仍是溯着邐水往外走, 直到望見那四面漏風的茅草屋, 才停下腳步。
茅屋裡一羣半大孩子趴在桌案, 程夫子背對木門比劃着什麼, 似乎沒人注意到她。
撲簌一聲, 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從頭上掉下來,阿沅飛快往旁邊一閃,堪堪避開。定睛一瞧才發現那不過是顆梨, 霎時有些哭笑不得。
茅屋裡卻突然騷動起來,遙遙傳來幾句話——
“你們快瞧瞧, 外面那是阿沅嗎?”
“阿沅回來啦, 在哪兒呢?”
阿沅頓時着了慌, 顧不得其他,壓住帷帽便飛快跑開。
遠遠地, 把那一屋子的竊竊私語都拋在腦後。這數載輕快年華,連同那顆青澀的梨一起,留在了此處逍遙鄉。
樓老爺的棺槨只停了三日,待到出殯之時,自各地趕來弔唁的顯貴們已擠破了郴州。早先總有人猶疑不定, 不知該去巴結樓公子還是籠絡樓夫人, 原以爲樓府會爲之大亂一場, 沒成想連水花都沒濺起一個, 樓旻就這樣平平順順接過了家業。
樓老爺是個一等一的大善人, 留下遺言道葬禮不得鋪張,反而把臨街商鋪五年的租金一齊減了三成。這下子人人稱頌感念, 帶着三分真心哭了半晌。樓府的儀仗隊伍敲敲打打沿着郴州城繞了三匝,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樓公子披麻戴孝跟在後頭。
如此一來,臨街哭泣的女兒家們真是左右爲難,不僅要分出真心去感懷樓老爺,更要留住一雙眼睛牢牢鎖在樓公子身上,末了紅着臉同旁人說道:“原來樓府公子竟是這般——”
哪般?她卻不說了,只把手裡用來拭淚的帕子擰作一團,自覺與其是雲泥之別,莫說肖想了,連妄議都不敢。
可惜樓旻面沉如水,目不斜視,對街上情形並無半分留意。
樓府已是改換天地,北苑當差的一干人底氣十足,齊齊圍在羅管事跟前,好說歹說一通剖白,只求一個爲樓公子鞍前馬後的機會。
羅管事素來膽小,不敢隨意應承,思來想去只得親自等在府門,纔好不錯過公子的吩咐。
直到暮色四起,賓客換過幾批,他還是沒有等到。
樓旻早已回府,卻並未回北苑,而是獨自一人去了南苑。
雲蕪居門口守着個侍女,一張臉素面朝天,毫無出奇之處,只叫人過目即忘,正是樓夫人身邊的素馨。往日樓旻從未踏足南苑,這廂素馨見到他,卻是一絲驚訝也無,只淡淡行了一禮,“人已到了,公子請吧。”
屋裡只得兩人,周身氣質大相徑庭,眉目間卻又透出一股奇異的熟悉感。
見他推門而入,兩人一齊望來,林岫成竹在胸,阿沅卻是滿面詫異。
阿沅看他一眼,復又轉回去盯着林岫,似乎是怒不可遏,當即詰問道:“原來所謂秘密是這般不值錢的東西,你竟然隨隨便便告訴一個外人?”
林岫還未作答,樓旻卻先一步開口,“外人?我倒不知,這樓府何時改了外姓?”
阿沅只覺眼前之景荒唐透頂,她下定決心想要替素未謀面的父親謀算,不得不同十七年未見的母親談判,這也就罷了,竟還要牽扯到母親的繼子。何苦來哉?
一時沒能想出個所以然,卻少不得先駁回去,出一口惡氣,“樓府自然沒有改外姓,可難不成樓公子忘了,自己也並非樓氏人?”
樓旻一時無言,看向林岫,後者淡然一笑,“既要合作,雙方都透個底纔算公平。”
靜默半晌,燭火已是融掉了半支,林岫不得不打破沉默,撫掌道:“都隨我來。”
林岫仍是一身素衣,擎着一盞燈,慢慢在前頭引路,單薄身影被朦朧燈火映在石牆上,影影綽綽,似飛仙,更像鬼魅。
目的地並不遠,百餘步便到了,只是彎彎繞繞太多,難以記路。
林岫親手捧出了一冊書,拿在手上看了半晌,這才遞給阿沅,“這便是《天昀訣》的後一半。”
阿沅輕輕接過來,只覺得紙張經年泛黃,十分脆弱,捧在手上如蝶翼一般。怔忪間聞得林岫悠悠嘆了一口氣,才無端覺出幾分酸楚。
樓旻冷眼看着,此時纔開口,“而今纔開始練,何時才能功成?”
阿沅不由得皺眉,對於他這般急功近利的言辭,一面反感,一面又惴惴不安起來。
林岫不以爲意,言語間甚至有幾分輕蔑,“幾時功成並不重要,它本就是天下一等利器,憑誰都得忌憚三分。”又說道:“十多年都等過了,還有什麼等不得?”
她覺得多說無益,搖了搖頭,轉而對阿沅溫言道:“你可要仔細收好了。”
“好。”除此之外,阿沅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母親”二字在心口盤旋已久,卻遲遲沒有出口的時機。
血脈當真是奇妙的牽扯,她們真正相處的時間並不長,饒是這般,仍能感覺到依賴與信任與日俱增,兩人都下意識地柔和了幾分。
但若仔細論起來,阿沅此時最掛念的仍是葛叔,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實在讓人懸心。
按林岫的說法,葛叔應當是同李大娘一道,去了梟山。這番推論有些道理,可畢竟不能篤定。
阿沅思量片刻,說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前往梟山。”
林岫卻是搖了搖頭,“再等幾日。”
阿沅有些不能理解,“外頭情形正是衆口鑠金,拖延幾日又能有什麼區別?若是我快些尋到葛叔,還能多一分助益。”
林岫望了一眼樓旻,解釋道:“三日之後,青霄會宴請賓客,屆時正式宣佈尋回胞妹。”
“等你有了這層身份,所謂‘江湖餘孽’的傳言便不攻自破了”
阿沅不由結舌,喃喃道:“非要如此不可?”
樓旻嗤笑一聲:“莫要太過認真,這世上真作假假作真,是再尋常不過之事。若要事事較真,那可真就活不下去了。”
阿沅瞥他一眼,沉默下來。
他這話譏誚十足,連林岫也不由得側目,笑道:“青霄果真是清醒之人。”
樓旻扯了扯嘴角:“母親謬讚。”
這對徒有其名的母子在人前裝模作樣也就罷了,此時竟還端着這副架勢,阿沅心下微妙之餘,還漫生出一絲憐憫。
阿沅點點頭:“我知道了,只是我不願意在這裡空耗,三日後的認親一事只能勞煩你多多費心,我便不出面了。”這話是對着樓旻說的。
樓旻皺眉不語,林岫卻是微一頷首,應允下來。
待得阿沅悄悄離開樓府,程璟悄無聲息地綴在了後頭。
岑寂跪在匯賢堂外的石階上,從日暮捱到天明,終於等到了傳話的弟子。
那弟子舉止看似十分恭敬,卻並不拿正眼看他,語調平平說了句:“莊主已起身,進去吧。”
跪得久了,寒意自下而上緩緩浸入,繞是岑寂體魄強於常人,腳步也難免凝澀。
進得屋內一瞧,岑寂臉上浮現些許訝異——秦臨面色蒼白,眼底一片黑青,竟像是連日不眠不休。
秦臨其人極重外表容飾,這許多年來,從未以狼狽面目示人,眼前情形太過反常。
秦臨並不容他細細打量,視線橫掃過來,殊無表情問道:“知道爲什麼罰你嗎?”
岑寂再次跪下,雙膝磕上地面,沉沉一聲響,“回師父,徒兒辦事不力,未能看顧好師弟,實在有負師父囑託。”
當岑寂沿着圖騰指引的方向趕回去之後,頭一個見到的便是李然的屍體。李然身上有十來處外傷,傷口極淺,並不致命,可腦□□位汩汩流血,待他看見,已悉數凝結髮黑。
秦臨沉默看着眼前之人,眼中哀慟與驚怒交織。這便是他悉心教養之人!這便是他視如己出的愛徒!
秦臨冷笑一聲,一掌拍在案几之上,一套茶碟便打着旋兒飛了出去。
茶碟分作三路,分別去往眉衝、晴明、承漿三穴。岑寂膝下發力,即刻就要躲開,卻生生遏制住了自己的反應之勢,終究只是偏了偏頭。茶碟擦過他的耳側與肩膀,碎了滿地。
“好,甚好!”秦臨放聲一笑,乾裂的嘴脣登時又崩開幾條紋路,“你如今當真是能耐了,我怎會教出你這般忤逆的徒弟!”
秦臨雙拳緊握,手背之上經絡盡顯,袖中烈烈作響,似有風涌。岑寂脊背一凜,難以置信地想到——師父恨我到這般地步,竟然要動用“縱橫四海”?
先前阿沅曾經問過他一句:你可也會“縱橫四海”?
岑寂自然是會的,身爲秦臨的親傳弟子,受他教養,得他傾囊相授,如今卻要連同性命一道交還出去嗎?
師恩似海,更何況他幾乎算是半個父親。
岑寂腦中思緒不停,身體卻是一動不動,近乎執拗地等待着。
秦臨卻忽然停了,他踉蹌後退兩步,頹然坐在竹椅之中,低聲念道:“真是作孽。”
岑寂愴然擡頭,恰好看見秦臨臉上還未褪下的頹敗。他心裡一慟,以手撐地,艱難道:“師父,這究竟……”
忽而有驚呼自後方傳來,一個面生的弟子飛快奔來,口中呼喝道:“莊主!後山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