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依舊熱鬧, 只是素來顧客盈門的碾月閣只剩了個招牌，店門洞開，裡面已是空無一物。
阿沅自是十分訝異, 愈發不安, 加快了步伐往前奔去。
心中猜想很快得到印證——葛叔的鐵器鋪也已經空了。
阿沅一片茫然, 全然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是下意識地推開後方院門。
門上的鎖像是被誰扯斷, 輕輕一碰就掉在了地上。
她忽然想起先前臨走時葛叔說過的話, 他說——“你不必再回來看我了。”
當時事態急轉急下，乍然聽得這樣一句話，阿沅心裡十分委屈, 便顧不得細想其中的異樣之處。
此時把這話重又拎出來一掂量，倒像是葛叔預見到了什麼。
鐵器鋪位置偏僻, 幾乎算是縮在街角, 常來的都是熟客, 是以周遭通常沒什麼人聲。
後邊突然竄出來一串既沉且碎的腳步聲，岑寂的劍磕開了又合上。
來人是個面相憨厚的胖小子, 他跌跌撞撞衝到門邊，喘了口氣才說出話來：“阿沅，真的是你啊？”
阿沅回過頭去，勉強點點頭，算是迴應。
鄭三卻有些興奮：“真好, 我還以爲你們一家搬走之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阿沅聞言有些錯愕, 她搖搖頭：“不是的, 我沒有和葛叔一起。”想了想又問道：“你還記得他是什麼時候搬走的嗎？”
這話倒是讓鄭三出乎意料, 他撓了撓頭：“那次我爹被人打傷, 害得我們家三天沒做生意。風波過去之後我再出門時就發現你們不在了。”他又討好地笑笑，“多虧了你那次幫忙……”
這麼說來, 自己前腳剛離開邐水鎮，葛叔後腳就走了。
阿沅猛然意識到什麼，提步進了偏房。
鄭三跟在後面也想進去，被岑寂一攔：“請回罷。”
鄭三自然是不服氣，一昂頭就想分辨幾句，剛一看清對方的神情，立刻就偃旗息鼓，懨懨地縮了縮肩膀。
阿沅衝進偏房，一把拉下放在櫃子頂上的劍匣，發現裡面空無一物，心又涼了半截——葛叔竟然把塵封多年的佩劍一同帶走了。
除此之外，一應常用物品都沒有少。
這哪裡像是搬家的樣子？
岑寂認爲自己也不便進屋，就待在院子四下看了看，不經意間發現院內石桌上有幾道鑿痕，他用指腹輕輕一拭，帶下簌簌塵灰。
院門口又傳來了動靜，憑藉腳步聲就能斷定，來的正是方纔離開的鄭三。
岑寂當先回過頭去，鄭三見又是他，訕訕縮回了腳，猶豫道：“我真是找阿沅有事，有人託我帶個東西給她。”
他這般語焉不詳，岑寂難免聯想到壞的可能，心下警鈴大作，後撤了一步問道：“什麼東西？”
鄭三本就不是個好性子，接二連三被攔，早就有了一肚子脾氣，此時也不理他，扯了嗓子便喊：“阿沅！”
片刻之後，阿沅果然出來了，只是她的臉色比方纔還要難看，和岑寂並肩站在一起，落在鄭三眼裡就和雌雄雙煞一般。
阿沅帶了點不耐煩，問：“怎麼了？”
鄭三也覺出氣氛有異，小心翼翼把手裡的東西遞出去：“先前在街上遇上李大娘，這是她託我給你的。”
聽得李大娘這幾個字，阿沅精神一振，連忙接過鄭三手裡的小木盒。
鄭三尤自在一旁唸叨：“李大娘說這是頂頂重要的東西，一定要親手交給你才行。我先前還愁呢，你這一聲不吭就離開了，我也不知道上哪兒找你去呀……還好你又回來了。”
阿沅撥開暗釦，盯着盒子裡的東西，視線一瞬不錯。
鄭三見狀連忙說道：“你放心，這東西絕對沒有旁人動過，我……我也沒打開看過……”
聽得這話，阿沅卻是笑了，她看一眼鄭三：“是嗎？”
鄭三訥訥不能言，半晌才擠出一句話：“我待會兒再來看你……”
待得鄭三轉身，岑寂立刻關了院門，跟在阿沅身後，一同走到石桌旁。
阿沅擱下木盒，取出裡面的那隻石魚，對着日頭照了照，果不其然，中間隱約透出了一團光暈。
她回頭看看岑寂，後者點頭：“的確是千魑閣的物件。”
原來並不是她牽強附會，可這樣一來，阿沅卻更是疑惑：“李大娘……難道是千魑閣的人不成？”
“那倒不一定，她興許只是想提醒你。”
阿沅苦笑了一下：“這繞來繞去的，我真是越發糊塗了。”
她視線偏轉，便也注意到石桌上的鑿痕，不免心驚，難不成葛叔此前與人有過打鬥？
鑿痕並不深，卻不甚平整，縱橫交錯混在一起，叫人難以分辨來源。
如果說……天昀訣真是聞昶留下的獨門絕學，再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拼湊起來，葛叔想必就是“三俠”之一的葛欽了。
一念至此，阿沅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這樣豈不是意味着葛叔同樣獨步武林，一般人應是奈何不了他。
可再轉念一想，既然自己遭受的待遇不堪提及，那葛叔……
這便是盛名之累嗎？
阿沅尚處於茫然之中，岑寂卻是望着越來越暗沉的天色，鎖緊了眉頭。
“三俠”之一的葛欽擅冶金、鍛器，連青州城門都離不開他的幫助。瞧這裡的佈置，居住於此的必定是他無疑。
傳聞中葛欽厭倦紛爭，隱居山林去了。卻沒想到他竟獨自一人將聞昶的孩子撫養長大。
如果單單是撫養也就罷了，顧念舊友也是有的。可葛欽竟還教給她武功，甚至連天昀訣都不瞞她。
若聞昶當真十惡不赦，此舉無異於養虎爲患。
若聞昶並非如傳言一般，那麼葛欽是友非敵，師父又算是什麼呢？
此次殊名大會動靜不小，怕是消息早已傳遍國境。聞昶身份太過特殊，江湖恩怨暫且不提，單單就憑“叛國”一項罪名，朝廷也不會置之不理。
事已至此，也只有設法去尋找舊時舊人，興許還有還原真相的可能。
此處無人可庇佑，反倒是時時都有暴露的危險，實在是不宜久留。
“李大娘是誰？”岑寂問道。
“李大娘……是葛叔的好友，在主街上經營一間玉石鋪，叫做碾月閣。”
阿沅手裡還拿着石魚，卻只能想到這套說辭，自己也覺得不可信，不得已訕訕望他一眼。
岑寂也頗有些無奈，“據說葛欽大俠性情疏狂，好交遊，與他交好的可是大有人在。”
阿沅搖搖頭，“這形容聽着不大像葛叔。”在她眼裡葛叔總是沉默的，臉上線條像是石刻一般，冷硬而拘謹，偶爾露出個笑意，也像是石雕上抖下一層灰來，倏忽間便不見了。
岑寂又說道：“從前千螭閣不像現在這般臭名昭著，規模也不大，約摸十來人，領頭人姓李，似乎是叫做李越瀲。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千螭閣鬧起了內訌，李閣主一走了之，下落不明。”
“千螭閣內訌……大概是在什麼時候？”
岑寂看她一眼，“廉崇帝即位之初，十七年前。”
阿沅瞭然道：“嗯，又是和聞昶有關。”
岑寂有些欲言又止，阿沅只得託着腮扭過了頭：“我還是不大信的，興許是他們都弄錯了呢？葛叔不知從哪裡撿來了我，又順手教了我點東西，沒成想我勉強學得不賴，弄得好大一場誤會。”
這話聽上去總有點抵賴的意味，她只得又嘆了口氣：“難不成，我現在就得改口嗎？怎麼就平白多出個聲名赫赫的爹來。”
“或許並不全然是壞事。”
阿沅眼睫閃了閃，低聲問道：“怎麼說呢？”
“大抵是因爲，我一直認定，聞昶其人絕不像傳聞說得那樣不堪。恰恰相反，若論光明磊落，無人能出其右。”岑寂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如今他後繼有人，終於有了洗刷冤屈的機會，不至於使他含恨，這難道不是一件幸事？ ”
他又搖搖頭，“不對，我這話說錯了。他那般的胸襟氣度，又怎麼會含恨？只是你我無能爲力、抱憾不已。” wωω ¤ⓣⓣⓚⓐⓝ ¤￠o
阿沅有些發愣，似乎是頭一次見他一鼓作氣說了這麼多話。一時間，這一發現帶來的新奇感竟然將連日的惆悵都沖淡了不少，她頗有些好奇地打量他，有心想調侃兩句。
話在舌尖打了個轉，終究沒有說出去。她竟然也覺得，或許現狀真是挺好的。
此時正是晌午，天光大盛，明晃晃地攤在頭頂，似乎天地清明，一切邪祟都無處遁形。誰曾想天邊突然傳來一聲呼哨，緊接着綻開一個並不起眼的圖騰。
阿沅原本不甚在意，卻見岑寂眼神一黯，頰邊線條緊了緊。
具體事由無需多問，她只默默覺得有些可惜，這偷來的片刻閒暇即刻就要終止了。
岑寂略微後退一步，轉個方向站在阿沅面前，說道：“我得走了。”
阿沅神情僵了僵，仍是笑着應了一聲，“好，一切小心。”
“你……”
阿沅把石魚裝回木盒，點點頭，“我也會小心爲上。”
岑寂也不再多言，提了劍轉身就走，走出院門卻突然停了停，探頭說了句：“無論如何，我都是相信你的。”
院門旁種了一層籬笆，堪堪遮住他半張臉，僅囫圇露出一雙眼睛。
阿沅“嗯”了一聲，臉上殊無表情，口中卻道：“既然如此，我也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