邐水鎮僅有的幾條長街都較爲狹小 ，是以人們出行很少騎馬乘轎，畢竟指不定因爲什麼事路面就會被熙攘人羣給擠滿了，到頭來還比不得步行。
阿沅這是頭一回端端正正地坐在馬車裡，行進速度卻並不像自己往日所見的那樣緩慢，她掀開門簾一瞧，原來這輛馬車前面還有數人開道。
家僕動作粗魯，在開道的過程中對行人屢有推搡，那些無辜遭難的行人自然是憤怒無比，可一旦看清了他們的裝束，滿面怒容頓時消弭無形，變作了一個略帶討好的笑。
阿沅斜斜靠在車廂內壁，漠然地想：原來，這就是富貴，這就是權勢。
除開那兩個穿黑色直裰的管事，其餘家僕一律着褐色短打，但無論是什麼服飾，領口處都有一個徽記——一隻赤金色的貔貅——那是郴州樓家的家徽，而郴州樓家正是廉朝境內富可敵國的巨賈。
按理說這時節白晝還算漫長，可現在不過申時，天光已然昏昧，但細細一看方纔得知，這天色並非暮色沉降所致，倒像是風雨欲來。
“走快些，半個時辰之內定要趕到郴州城，晚上纔有歇腳之處。”說話之人是兩個管事中面目和善的那一個，自言姓徐。他看見阿沅把目光投過來，躬身笑道：“小姐可坐穩了，山路有些顛簸。”
阿沅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移開了目光，卻又看見那個在鄭屠戶家門口遇見的管事正直直盯着自己，她脊背一凜，下意識便握住了身旁的劍，那人卻又低低一笑，衝她一拱手。阿沅自是冷哼一聲，甩手丟下了簾子。
徐管事開口問道：“孫護院，公子交代的事想必你早已辦妥了吧。”
“那是自然。這不，眼下一同回府，還多了些人手護送……小姐。”
“哈哈，正是這個理。”
外面兩人說完這幾句話就不再言語，其餘家僕與車伕更是不曾開口，馬車內安靜極了，只偶爾會漏入一點風聲。阿沅心裡的一點憤怒與不甘悉數化作了惆悵，她想：自己從來就算不上乖巧聽話，怎麼這次葛叔一說讓自己離開，她就照做了呢？大不了撒嬌耍賴，再怎麼也要多留幾日啊。
其實葛叔一開始說他收了一筆重金，她是不太信的，直到看清了樓氏的族徽，她又覺得似乎就是這麼一回事兒。
可是，她還沒有將“天昀訣”學完，還沒來得及向程夫子告別，居然就這麼負氣走了。
至於說親生母親，這十多年都未曾見過的血脈至親，其實就是個陌路人吧，她又不甚在意。
不如這樣，她權且隨這些人回去看一眼，也算是幫他們交差，屆時再偷偷溜回來，橫豎也不是什麼難事。
阿沅打定主意，輕輕靠在軟枕之上，竟然就在這一路顛簸中睡了過去。
有人在馬車外輕叩了三下，再接着低聲問道：“小姐，我們到客棧了。”
阿沅此時不太清醒，用力掐了自己虎口一下，然後纔回道：“嗯。”
立刻便有人打起簾子，冷風順勢灌入。映入眼簾的除了眼前黑壓壓的一衆僕從，還有從右側傳來融融火光——那是一處客棧。此時早已入夜，四下一片靜謐，屋檐下的燈籠隨風晃盪，燈火也搖曳不停，門口卻另有人提着一盞風燈候着，想來是一早吩咐過的。
那人上前一步，臉上堆笑：“徐管事，您一路奔波，真是辛苦了。”又問道：“孫護院呢，他可有一同回來？”
阿沅避開了徐管事趨近來意欲攙扶的手，邁出馬車。
徐管事訕訕後退兩步，這纔回頭答道：“孫護院也一起呢，帶着一批人跟在後面。”
阿沅下意識回頭望去，果然後面還跟了一些人，孫護院走在最後，身影被樹林遮蓋，時隱時現。
忽然有一隻鴿子從樹林中撲棱着飛出，倏忽間就不見了，阿沅揉了揉眼睛，不禁疑心是自己看錯。
“小姐請吧。”
阿沅回過神來，看了看徐管事，跟着提風燈的那人走進了客棧。
客房在二樓，二樓整體構造像是個環形，僅有一道木梯可供上下，阿沅的房間在正中央，想來走動不太方便。
徐管事一路跟着她，見她四處打量，忙解釋道：“小姐不必擔心，我和孫護院就分別住在左右，有事只管吩咐。”
此時有小二提來一個食盒，徐管事便順手把菜擺在了桌子上。
阿沅把包袱放下，說道：“有勞了，你們也快些下去休息吧。”
徐管事一愣，竟像是有些受寵若驚，一迭聲答應着退出了房門。
阿沅隨即把佩劍扔在了榻上，身子一歪，自己也躺了上去。她長長地嘆足一口氣，裹着棉被滾了一圈，然後翻身坐起。
桌上飯菜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備好的，竟還冒着嫋嫋熱氣，阿沅躊躇片刻，最終還是沒有動筷。雖說現在已經到了郴州城，她心底其實並沒有真正接納樓府的人，也不願意多承情。
樓下傳來落鎖的聲響，片刻之後周圍漸漸沒了人聲。阿沅吹滅了燭火，倚在半開的窗臺旁，打量着外面街景。
夜已深，饒是郴州城一貫繁華，此時也寂寂無人，寥落長街上只能看見檐下燈籠在兀自晃動。
她原本就沒什麼睡意，本想着看乏了再去休息，沒料到屋外竟飄起雨來，被這零星雨點一激，她頓時更加清醒了。
她把手指搭在窗櫺上，百無聊賴地敲着。木質沉實，發出的聲音也醇厚動聽，嗒——嗒——嗒——
她驀然停住了手。
下一瞬，一支□□直釘在了牀板上，阿沅一驚，下意識飛撲過去，一把抄起“淬玉”。然後才偏頭看過去——箭鏃扎入很深，持弩的人一定就在不遠處。
阿沅一時有些發愣，想不明白會是誰想害她。可她還來不及想明白，耳畔又傳來破空之聲，她再無猶豫，拎起包袱翻出了窗臺。
窗外有一塊薄薄的木板，邊緣處有一道溝壑，想來是引水用的。所幸阿沅身量輕，一手扶着窗櫺邊緣，然後矮身蹲在木板上，倒也恰恰能撐住。
有細碎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口，卻久久沒有動靜，阿沅扒住窗臺飛快地往裡看一眼——門外籠着一層淡淡的影子，有幾縷煙順着門上的破損處飄了進來。
阿沅心裡一緊，身體先於腦子一步，下意識地就要往後退，腳尖卻沒能踩到實處，立刻反應過來，順着胳膊上未鬆的力道把自己向旁邊一拋，這下她就站在了隔壁房間的窗臺之外。
這個房間也沒有燈火，似乎房間主人早已熟睡，卻有微弱的對話聲傳出來——
“那頭醒了嗎？”
“沒有。”
“動作利索點，千萬別被人發現。”
“是。”
說話的兩人都刻意壓低了聲音，以至於音色模糊難辨。阿沅提劍的手緊了緊，心下疑竇頓生，卻又沒有實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卻又多了另一個聲音——“大人！不好了……”
阿沅再無猶豫，縱身躍下，輕飄飄落在了牆角的暗影中。
次日不到辰時，阿沅就醒了過來。天光乍破，晃得她眼前一花，兼之頭昏腦漲，險些從樹上掉下去。
她堪堪扯住一把葉子，順勢提氣，這才穩住了身軀。經過這麼一鬧騰，她澆了自己滿頭滿臉的水，分不清是清晨的朝露還是昨夜未瀝乾的雨。
昨夜離開客棧之後，她也不知道去哪兒落腳纔好，於是就在這樹上蜷着，卻沒料到夜裡風寒，不小心受了涼，此時四肢發軟，周身都疲憊不堪。
阿沅慢慢從樹上落下來，兩三下拍掉身上的塵灰，舉目四下望了望。
這裡算是郴州城的邊界吧，是來往客商的必經之路。是以儘管辰光還早，路邊已經有商販支起了早點鋪子。
阿沅猶豫片刻，挑了一家最近的走進去。
鋪子裡只有一個人在忙上忙下，客人太多來不及一一照應，見到阿沅也只是隨意點了下頭。
阿沅便往箱子裡丟了兩個銅板，自己端了一碗粥，撿了個角落坐下。
此處的人越來越多，不一會兒又來了兩人，找不到空餘的桌子，便大喇喇地坐在了她的對面，阿沅也並不在意，只是又往角落裡挪了挪。
坐過來的兩人都是青壯年模樣，穿着粗布短衣，似乎是特地進城趕早市的商販。一人性子急躁，剛坐下就忍不住開始問道：“誒，你剛剛看清楚沒有，那福來客棧門口真是樓府的人？”
“那還有假？你不也看見了嗎，那身打扮誰認不出來？”
“這下可慘了，你說說，要是樓府的人來這兒做生意，哪兒還有咱們的立足之地啊？”
另一人鄙夷地看他一眼，再咬一口包子，這才慢吞吞地說：“得了吧，樓府做的都是關乎州府的大生意，哪兒看得起咱們這點陣仗啊？”
“那他們這是……”
那人左右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啊，他們是在找人，樓府的二公子丟了。”
阿沅猛地一噎，險些把自己給嗆着，低低咳嗽了兩聲。
對面兩人狐疑看她一眼，見只是個滿面塵灰狼狽不堪的人，又莫名其妙地轉回了目光。
性急那人又追問道：“不對吧，這樓府上下統共只得一位公子啊，怎麼平白無故冒出來個二公子？”
“咳，那樓府老爺不是重病嗎，樓夫人聲稱自己早年還有個孩子流落在外，這下要去把他接回來。誰都知道樓公子不是樓夫人的親生血脈，眼下這緊要關頭來這麼一出，肯定是想爭家產唄。”
“哦喲，這裡頭還這麼多秘辛呢。這麼多年了，這孩子是說找就能找到的嗎？”
另一人再度壓低了聲音：“聽說啊，已經找到了，可是昨晚又給丟了！”
“啊？你說……會不會有可能是被樓公子給……”
“誰說不是呢，否則好好一大活人哪兒那麼容易丟了。行了，反正也不關咱們的事兒，趕緊吃吧。”
性急那人突然哼哧一笑：“三哥你說，我這模樣長得像不像樓府二公子？橫豎沒人知道他長什麼樣，不如我去認了這個身份。”
另一人囫圇吞了一碗粥，笑罵道：“就你那窮酸相，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