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仔細回想了一遍當時情形,覺得沒什麼值得刻意隱瞞的,便解釋道:“其實也沒什麼。那所謂的七大高手不知和師父有什麼宿怨,集結到一起,特意趕來尋仇。那段時日師父身體狀況不太好,他們不知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算準了這個時機,還特地趕在殊名大會期間,蓄意要在大庭廣衆之下讓師父出醜。”
阿沅點點頭,接道:“所以你就替秦大俠出戰,去應對他們七人?”
“圍觀的人不明所以,沒見着師父,就只看見我一個人。七嘴八舌一傳……就變成了我主動挑戰七大高手。”
阿沅恍然道:“原來如此。”忽又搖了搖頭:“不對,即便不是你主動挑戰,最終結果也是你和七大高手打了個平手,怎麼說是言過其實?”
岑寂道:“七大高手“高”在年紀而不是本領,聽起來聲勢浩大,實際上,只是一羣朽木。”
阿沅噗嗤一笑:“竟是這樣,聽起來就讓人畏懼,卻原來不過是徒有虛名啊?實在是有些可笑。”
說書先生拍下三尺醒木,支開摺扇搖了搖,踱着步子去了後堂。
大堂裡的有些人湊作一團,意猶未盡地議論着往年間的殊名大會,還有些人見沒有熱鬧可聽,拍下銀錢便起身走人了。
賓客紛紛四散,周圍的聲音一下就小了許多。
阿沅有些戀戀不捨,感嘆道:“無論如何,沒能親眼見證真是有些遺憾。”
“這也不難。”
阿沅一時恍神,追問道:“什麼?”
岑寂說道:“此次殊名大會召開在即,何不去參加?”
阿沅一怔,的確,她竟然沒想過這一點。許是以前事事都有葛叔援引,從沒有自己獨立做過什麼決定。若不是岑寂出言提醒,她幾乎都忘記了——自己此時孤身一人,無掛無礙,自然可以隨心所欲。
這樣的變化,仔細想來是叫人有些悵然的。但當下鋪陳在眼前的,是漫無邊際的自由和幻想中的快意飛揚,阿沅只覺得心裡漫生出一股慨然豪氣,徹底蓋過了那一點悵惘。當即拍案應道:“好!我也去。”
青州與郴州並處於國境之南,但與郴州有甚多不同。除開氣候風物這類天定不可更改的因素,這兩座城池的氣質也大相徑庭。
郴州是一派富麗堂皇的和氣,哪怕有腌臢事物也會被刻意掩飾,人人避而不談,固守着表面的平和。富人們暫且不提,自然是自恃身份,可即便是窮苦百姓也會有一種平白而來的底氣,十分自矜於“郴州人”的身份。
至於青州,街上穿行的大多是南來北往居無定所的江湖遊俠,他們自成一派的慷慨豪邁在酒肆巷陌傳播,緩慢而深遠地影響了一草一木。就連那街邊的柳枝都毫無媚態,取而代之的是瀟瀟曠意。兼之馭雲山莊在此,各類武林盛會層出不窮,好生熱鬧。
四月十三,阿沅和岑寂來到了青州。
青州城的城門和別處都不同,遠遠看去泛着一層古舊繡色,仔細一瞧,原來整個城門竟是用精銅澆築而成。
阿沅忍不住詫異,看了又看。
岑寂出言解釋道:“從前是木門,後來是石門,可惜蟲害太多,都用不得了。”
“這銅門如此精巧,想來耗費了不少人力吧?都說只有帝都的能人巧匠最爲出色,看來青州也不遑多讓。”
岑寂搖搖頭:“卻也不然,這城門是馭雲山莊監製,據說是師父請了從前的朋友來造的,他不是青州人氏。”
阿沅點頭,視線卻很快被另外的東西吸引了,奇道:“那又是什麼?”
岑寂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果然見到洞開的城門中央立了數十來根高矮不一的木樁,每根木樁上頭都鋪了一層黑色粉末,而木樁最末處的空地上有一塊白色的錦緞。
“這是殊名大會期間特地設好的,用來當作能否進入青州城的試驗。進城門的人需要從木樁上平穩通過,且踩上錦緞時,不得將其染髒。”
阿沅讚道:“倒有些意思。只不過,這委實不難,用來當做試驗豈不是太簡單了?”
話音未落,便見到一箇中年男子從木樁上摔下,一聲不吭地往外走。想來是聽見了剛纔的對話,一時間意難平,走到阿沅跟前時狠狠剜了她一眼。
阿沅訕然回看他一眼,忽然促狹心起,高呼道:“三年後再會,仁兄可要休要氣餒呀!”
木樁旁邊有人問道:“下一個誰來?”
阿沅想了想,對岑寂笑道:“不如我先去試試。”
岑寂猶疑片刻,只說道:“謹慎點,可能有人出手阻撓。”
阿沅應了一聲,下一瞬便向木樁掠去。
她身量很輕,幾乎沒有在木樁上踩實,沿着邊緣微一借力便能再度騰空而起,不過眨眼間的功夫,她就走過了一半的路程。
岑寂忍不住默默感嘆:原來她說的是真的。
正在這時,斜裡憑空伸出根竹竿,恰好橫在阿沅面前。所幸她反應及時,旋身偏去了另一根木樁,這纔沒有失足掉下去。阿沅卻心道不好,這一下她應該是踩實了,鞋底怕是黑了一大片。
而面前只剩下最後兩根木樁,下一瞬就該落在白色錦緞上了。此時沒有更穩妥的方法,她只得在半空翻轉,一腳蹬在城門上,又借力躍回了木樁,輕飄飄地落在了錦緞之上。
四周圍攏了不少人,齊齊把視線投在她的腳下。
阿沅刻意停頓了片刻,然後笑眯眯地挪開——腳下沒有絲毫污跡,白色錦緞依舊一塵不染。城門上倒是有個黑乎乎的印子。
聽見身邊傳來的竊竊私語聲,阿沅心知這就算有驚無險地通過了。忽然想起要去找那使絆子的人算賬,阿沅往那方向一看,才發現原來出手的是那個看守木樁的人,這是爲何?
她覺得費解,當即提步往那邊過去,卻被人攔了攔——是岑寂。
岑寂說道:“不必去問他,這是規矩,碰上高手要設點障礙。”
阿沅本就不太生氣,此時聽見“高手”兩字便笑了:“原來如此,真是擡舉了。”
忽又問道:“你怎的過來了?沒見你——”
岑寂自窄袖裡拿出一塊玉牌:“你忘了?我是馭雲山莊的人。”
阿沅恍然道:“這倒是方便。那我和你是一起來的,是不是其實不必……”
岑寂點點頭:“知會一聲便可以放行了。”
阿沅一時無言,憤憤然“哈”了一聲,疾行了數十步,刻意不去理他。
走了一會兒也沒聽見岑寂跟上來,周圍卻涌上了越來越多的路人,無意間推搡了她幾下,她突然便覺得自己有些無理,糾結一番回過頭去,準備喚一聲。
岑寂沒有及時跟上卻並沒有其他原因,他不過是忽地反應過來,自己已回到青州,便無需再掩飾身份,停下來取下面巾而已。
他放好面巾之後,一擡眼,便看見了隔着人羣朝他看來的阿沅。
阿沅着實是愣了一瞬,不知是這天氣過分晴好,春風格外和煦,還是這熙攘人羣太過熱鬧,催生了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幻覺。當她看見岑寂擡眼看來的那一瞬間,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就像是,於風雪夜,得見故人歸。
她被自己腦子裡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了一跳,立刻收斂了表情,若無其事地抿嘴一笑。
岑寂一向是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只照常輕輕點了點頭。
按照阿沅先前的設想,身上的盤纏還算充足,夠她在青州挑個上好的客棧住上幾天。誰知道沿街所見的客棧個個都已住滿,打聽下來才得知,原來全城的客房幾乎在半月前就被預定完了。
她一時措手不及,煩悶道:“嗐,難不成我是白跑一趟了?”
岑寂略一思忖:“未必,你如果願意,可以直接住在山莊。”
阿沅有些詫異:“這怎麼成?我既不是山莊中人,又沒有受邀前來,怎麼好貿貿然住進去?”
岑寂頗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解釋道:“不是的,往年也有城中客棧住滿的情況,師父得知後便主動請那些人去山莊暫住,反正待客的屋子也多有餘裕。”
阿沅忽的眼前一亮:“如此說來,我豈不是有機會親眼見到秦臨大俠?”
岑寂點頭。
阿沅當即應允:“那可太好了!”又拱了拱手:“叨擾了。”
馭雲山莊坐落於青州東部,凌山山脊沿着北邊的帝都褚奚城蜿蜒而來,附在山莊一側,恰好成了天然屏障。而山莊另一側有荊江經過,環繞着山莊走過一圈,又徐徐從支流南下。
遠遠望去只見雲霧繚繞,水汽蒸騰,當真是個山水福地。
岑寂隔着江面嘬了聲哨子,對岸便有人放下了一方窄窄的吊橋,剛好能夠兩人並肩通過。
阿沅疑惑道:“這要是外人想要拜訪山莊,卻無人帶領,該怎麼辦?豈不是進不去了?”
岑寂指了指山莊另一側:“其實那邊纔是正門,外人拜訪都從那邊進。不過——”
阿沅奇道:“不過什麼?”
“往那邊走得平白繞三里路,太麻煩。”
阿沅忍不住撫掌大笑,讚道:“真想不到,我們竟是同道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