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州城既沒有霧也沒有山, 卻似乎總在落雨，僅有的一點暑氣都被綿綿陰雨打散了。
謝家的宅邸十分安靜，是主人不喜喧鬧的緣故。府上原只有兩個老僕, 最近才新添了一個年紀小的丫鬟, 特地買來照料受傷未愈的大小姐。
小丫鬟在院子裡守着藥爐, 謝妘懨懨地倚在窗邊, 聽着雨聲。雨點打在老舊的紅赭色窗櫺上, 時不時還飛濺至屋內，落到了銅鏡之上。
謝妘一向不愛閨閣之物，比起什麼釵環粉黛, 她還是更喜歡自己的九曲鞭和紅纓槍。可近段時間來，她恨不得時時攬鏡自照, 也好知道臉上的傷究竟何時能好。
回想起馭雲山莊的那次比試……亂糟糟的一團, 她連誰傷的自己都不能斷定, 就在一片打殺聲中失去了意識。
謝妘猶疑地碰了碰自己的左臉，那裡是一大片凹凸不平的暗紅色疤痕, 眼睛睜開來，像是隱沒在一團血色之中，尤爲可怖。藥一日日地喝下去，卻不知道有什麼效用。待會兒小瑛把藥端進來，又得喝一碗。
思及此處, 謝妘才發覺, 小瑛似乎去得太久了, 窗外的雨聲越敲越急, 倒襯得屋內的安閒有幾分怪異。
謝妘隔窗望了望內院, 沒瞧見有人，兩個老僕都有些耳背, 估計喚也喚不來。她決定親自去看看。
推開門，門口卻杵了個黑影，一動不動，暗沉沉的眼睛直直盯着她。
謝妘驚呼一聲，下意識連連後退，卻撞到了香爐，一齊栽倒在地上。
門口那人邁入屋內，這才露出真實面貌來。
秦臨先是把香爐扶了起來，又走到謝妘身前，半躬了腰，在謝妘看清他的同時，他也看到了謝妘的臉，當下便皺了皺眉頭，而後才慢騰騰伸出手來，說道：“地上涼，快些起來罷。”
謝妘偏頭躲開，而後自己站了起來。她又驚又懼，暗自平息了一會兒，才說出話來，“秦……秦莊主，爲何不請自入？”
秦臨收回了手，順便還撣了撣袖口，他臉上帶着客氣的笑意，說道：“我寫了信給謝長棣，可他總是不回，事態緊急，等他不得，我只好親自來尋。”
謝妘面色不豫，“我爹爹因事外出，離開蒼州已近一旬，秦莊主還是改日再來吧。”
秦臨忽而變了臉色，他在原地踱了兩步，復又平靜下來，平平說道：“無妨，雖然他人不在，東西總還在。我自行去取便是。”言罷忽然轉過身，一頭扎入了雨中。
謝妘驚疑不定，跟到了門邊，卻見到秦臨胡亂闖進了東面的廂房裡，在裡面大肆胡亂翻找起來。
“荒唐……”謝妘取出袖裡的鳴鏑，朝空中射去。
院內溼滑，兼之她眼下也受不得寒，讓謝妘一時間有些猶豫。只是，眼見秦臨竟又闖入了父親的書房，她再也等不得，暗罵一聲，冒雨跑了過去。
眼看着秦臨把桌案上的書卷悉數掃在了地上，猶不停歇，又開始亂翻書櫥，謝妘怒道：“秦莊主，請慎行，此處不是青州。”
秦臨無暇他顧，甚至壓根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謝妘怒極，顧不得其他，直愣愣地伸手去攔他。
秦臨揮袖將她搡開，忽然又停住了，緊走兩步掐住謝妘的脖子，笑道：“我怎麼把你給忘了，謝長棣藏的東西，你一定也知道在哪兒吧。”
謝妘喘不過氣，死死地扣住了秦臨的手背，掰不開，便拿指甲拼命往裡戳。
秦臨嫌惡地鬆開手，似乎是厭她模樣可怖，猶不解恨，又狠踹了一腳。
謝妘眼前發黑，大口喘息，臉上又灼痛起來，她咬牙摸出另一枚鳴鏑，顧不得方向，胡亂便外甩了出去。
聽見鳴鏑聲響，秦臨嗤笑一聲，“找誰來？官府還是私兵？”
秦臨搖搖頭，“可笑。”
他忽而不動了，在微弱的鳴鏑聲之外另有一種聲音傳來，縹緲難尋，似乎是……鐘聲？
謝妘慢慢撐坐起來，她發覺不遠處的秦臨忽然頓住了，神色難辨，似是悲痛，又像是恐懼，神色變了又變，倒是讓這個人變得更加可怖。
外面又傳來劇烈的撞門聲，想來是謝府豢養的遊俠兒，謝妘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шωш ▲ttκa n ▲￠ ○
秦臨又看向了她，“你還是不肯說嗎？”
謝妘只當他胡言亂語，並不理會。
秦臨嘆了一口氣，“你執意不肯說，也就算了。”
他取出一袋粉末模樣的東西，繞着屋子倒下去，復又嘆一口氣，拿出一支火摺子，點燃。
謝妘幾近呆了，囁嚅着擠出了幾個字，“你、你是瘋了……”
大門被撞開了，有人聲翻騰而來。秦臨四處看了看，瞧見地上有些散落的竹簡，隨意撿了一支，反手插進了謝妘的心口。
秦臨把火摺子隨意一拋，在灰濛濛的煙塵之中，繞過一擁而入的人羣，信步走了出去。
——
大雨過後，街邊的楊柳顯得簇新，綠意飽滿，惹人喜愛，倒像是春風又吹了一回。
可街面盡是泥濘，髒污不堪，像是有許多人亂糟糟地擠了過去。
蒼州城裡亂成一團，似乎是某戶人家走了水，燒了滿屋子的書冊不說，還把那家的獨生女兒也一齊燒死了。
岑寂坐在屋脊上，看着遠處有黑煙翻騰。大火已經被撲滅了，只是空中還有彌散不開的焦糊味道。
蒼州總督府也派了兵出去，似乎是遭難的那戶人家大有來頭，不一會兒，總督大人親自策馬去了。
岑寂一個翻身，跳進了總督府。
昔年的書房改作了柴房，原本堆放書信的地方只剩了些草屑。
他一時間甚至有些想發笑，自己真是昏了頭了，竟還想從這裡找出父親當年的書信。
可他又真真切切笑不出來，若說哪裡還有一線渺茫的希望，那就是此處了。
現如今，這點希望也沒有了。
他頹然地在牆邊坐下，從前，這裡設有一張胡牀，是特意留給身量不足的自己的。
岑寂忽然想到了什麼，單手撐地一躍而起，他在自己腰間比劃了一下，然後循着大致高度來到對面的牆邊。
牆上該是木架，木架上該放着幾方硯臺，其中一個無論如何也拿不起來，他問過父親後才知道，原來那是一處機關，機關彈開，牆後會有一扇小小的暗門。
岑寂在牆上摩挲，不知是不是錯覺，竟真察覺到某一處有異，觸手極爲平滑，牆磚顏色也格外淺一些。屈指叩了兩下，還有空洞的餘音。
現如今去找機關是不大可能了，但暗門年久失修……
岑寂在腰間的革帶上扳下一塊薄薄的鐵片，沿着牆磚邊緣剜了下去。
只聽得“噗”地一聲，牆磚整個脫離了牆面，打着旋兒掉到了地上。
或許是年紀不同，看到的事物都不盡相同。記憶裡的暗門，放在眼前也只是個小小的空間，大約只能放得下一隻木匣。
裡面的確有一隻小小的木匣，其上蒙了厚厚一層灰，打開來看，是單薄的兩張紙。
岑寂心如擂鼓，強自鎮定下來，將那兩張紙取出。
是父親的筆跡，卻並不是完整的信件，像是從某處拓印下來，上面寫道——
“攻守之地改轍，則大勢逆之。”
“虛實顛倒，共擒南賊。”
木匣不小心被帶落到地上，裡面跌出一方小小的石印，那是蒼州前總督沈路的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