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一愣,下意識起身,忍不住笑道:“好巧,怎麼又碰上你了。”
岑寂忽覺得心上一鬆,頷首“嗯”了一聲。
茶樓大堂裡驚堂木敲了幾聲,而後有跑堂的小二給每桌送來了一碟葵花籽,口中唸到:“諸位客官稍安,說書先生即刻就開講了。”
阿沅瞥了瞥大堂內,斟酌問道:“不如坐下來歇一歇?”
岑寂再度愣了愣,然後慢慢走過去。
其實原本和阿沅同桌坐着的有兩三個人,只不過似乎被方纔那小毛賊的慘狀嚇着了,急匆匆躲去了旁邊。
這樣倒爲岑寂行了個方便。
兩人相對落座,互相看了一眼,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最後還是阿沅先提起了話頭,她問道:“樓府那夥賊人捉住沒有?”
岑寂其實不太願意提起這件事,不由得有些赧然:“我一時大意,沒能抓住他們。”他瞥一眼阿沅,果然在她臉上看見了掩飾不及的惋惜和一點埋怨。
他想了想又說道:“不過——”
“不過什麼?”阿沅漫不經心翻起兩個茶杯,斟滿,把其中一杯推到岑寂面前。
“興許那些人和樓府無關。”
阿沅輕輕嗤笑一聲,搖了搖頭:“若說別的事和樓府無關,我倒也沒什麼可說的。可這等作奸犯科之人和樓府無關?我卻是不信。”
岑寂一時錯愕,下意識想要解釋,卻瞥見了阿沅脣邊的一絲冷笑,若有所悟地沉默了下來。
阿沅又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原本想着,去樓府各個偏門看一看,興許能找到什麼線索。”
阿沅搖頭:“不必了,我方纔去查看過,除開門鎖換上了新的,其餘的一成不變。實在是無跡可尋。”
岑寂皺了皺眉,心道:動作這麼利索,看來背後勢力比想象中還要複雜。
他思忖半晌纔開口:“我要先回青州一趟,把情況告知師父。經過昨晚的事,他們近段時間內應該都不會有動作。”
阿沅點點頭,飲盡了一杯茶,又自顧自斟上了一杯,遠遠瞧着,竟有點豪飲的架勢。阿沅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忍不住輕輕一笑。
氛圍難得輕鬆片刻,岑寂便重新挑起了話頭,問道:“那麼你呢?私事……可是處理好了?”
他不問倒不要緊,這樣一提,便迫使阿沅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她眼下該何去何從?
今日之前,她還想着——等到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她就離開樓府,離開郴州,回邐水鎮去找葛叔,重新過回從前的生活。
可今日過後——親生母親尚且如此冷漠無理,令人心寒。她又憑什麼以爲葛叔就能不求回報地接納自己呢?何況葛叔早已明言,他收了樓府給出的一大筆銀錢,如果此時她再回去,豈不是讓他爲難嗎?
程夫子總把“君子自強不息”掛在嘴邊,時時勸誡學生不得依附於人。阿沅牢記了教誨,卻沒能踐行。她早已不是無知稚子,卻沒有安身立命之本,思及未來一籌莫展,不能說是不沮喪的。
她出神片刻,忘記了回答,岑寂也並不催她,只等她自己慢慢想。
這時,大堂內傳來一聲驚堂木,緊接着響起一陣喝彩聲——原來說書先生終於開嗓了。
阿沅自然也聽見了這一連串動靜,只得從紛擾思緒中尋到一個出口,走了出來。她搖了搖頭:“有些複雜,我還沒想好該怎麼辦。”
說書先生不愧是天生吃這碗飯的,口才如何暫且不談,單說這嗓門的清亮,便鮮有人能及。饒是阿沅和岑寂坐在街邊臨時搭出來的座位上,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說起這青州城啊,真可謂人傑地靈,英雄好漢數不勝數,集結了武林最大的一股勢力。此等境況下,單單有一人技壓羣雄,論起聲望更是無人能及、一呼百應,諸位可知道是誰?”
堂下立刻便有人接話:“這誰人不知,可不就是那馭雲山莊的莊主秦臨,秦大俠?”
其餘人紛紛附和。
說書先生豪邁一笑:“正是,想當年“三俠”之名何其威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於千里之外令賊寇宵小聞風喪膽。可惜世事無常,“三俠”之中一人叛國身死,一人不知所蹤。由此武林凋敝,人心離散,不復當年。幸得秦大俠及時出手,力挽狂瀾,這才重振江湖!”
阿沅卻是微怔:“原來如此,我只知秦臨其名,卻不知道這些淵源。想來是邐水鎮太過荒僻,大家對這些江湖傳聞也不甚關心。葛叔……竟也沒同我提過。”忽又反應過來,對岑寂說到:“原來你師父竟這般了不起。”
岑寂一愣,坦然承認道:“師父光風霽月,武藝更是已臻化境,的確令人感佩。”
又聽見說書先生問道:“諸位可知這四月間有何盛事?”
未待旁人回答,岑寂便低聲說道:“殊名大會。”
果然,大堂內又道:“正是這三年一度的殊名大會,舉辦在即。此次又與往年不同,提前至四月十六,由馭雲山莊親自操辦。想必大家都早已知曉——殊名大會對各路英雄都不問來路、不問出處,屆時各色好漢匯聚一堂,可以想見是何等盛況!”
阿沅想了想,問道:“這殊名大會我倒是有所耳聞,只是卻一直不明白它到底是做什麼的。不如你同我仔細講講?”
岑寂沉吟片刻,方纔說道:“自古以來,江湖上便推崇名門正派,就連與人結交都需得報出自己的來歷,似乎身後必須得有個顯赫門派支撐,否則便羞於在江湖上行走。久而久之,這個陋習竟愈演愈烈,最終變成了對無名之輩的打壓和羞辱。師父有心要遏制這股風氣,便集結數位有相同體悟的前輩,一同創立了“殊名大會”。不拘你是何等來歷,是否正式隸屬某個門派,只要願意主動挑戰,便可以在大會期間向各路英雄討教。大會期間,如無必要,無需透露身份。”
阿沅拊掌讚道:“這樣好,只憑實力斷高下,堂堂正正纔是正理。”
岑寂點頭:“正是如此,所以殊名大會一經舉辦便受到推崇,參與者越來越多。至今已成了一大盛事。”
說書先生也細細講了這殊名大會的來歷,堂下的人興致被挑起,自然不肯就此罷休,紛紛要求他多講一些歷年來殊名大會發生的逸事。
說書先生捻了捻山羊鬚,不緊不慢地起了個頭:“殊名大會的初衷便在於切磋武藝,所求無非是尊重和平等,連秦大俠都沒想過藉此來遴選人才。可誰知道——上屆殊名大會竟真出了位少年英雄!三年前,那少年瞧上去不過才十來歲,尚未及冠,身量也不足。一人一劍,竟一連挑戰了七位成名已久的前輩!據說那七位前輩嫌他輕狂、不知輕重,有心想要讓他瞧瞧厲害,索性一起聯手,一招一式都毫無保留!”
堂下有人高聲追問:“他可是大獲全勝?”
說書先生輕輕一笑:“這話可就有些誇大了,七大高手對陣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若是還不敵,那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話?不過……”他存心停頓了片刻,等到聽衆漸漸焦灼才接下去:“那少年卻也沒輸,他們對陣長達整整十個時辰,紛紛力竭,到最後也沒能分出勝負,竟是勢均力敵!”
阿沅也漸漸聽得入神,竟有些心嚮往之,喃喃道:“好生激揚,若是當時我也在就好了。”
岑寂忽地乾咳一聲,說道:“其實這些傳聞聽聽就好,不必太過當真。”
阿沅卻不以爲然,質疑道:“殊名大會這等盛事,各路豪傑都在場,圍觀湊熱鬧的人想必也不少,自然有不少人清楚當時的狀況,如果他拿這樣的事來信口胡說,豈不是砸自己招牌?”
岑寂一時無言以對。
忽然有人問道:“這少年如此厲害,他究竟姓甚名誰?怎的我們都不曾聽說過?”
岑寂手心一緊,竟有了股憤然離席的衝動。
說書先生爽朗一笑,說道:“姓甚名誰,這我卻是不知——”
岑寂默然嘆了一口氣,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那少年飄然而來,飄然而去,似乎僅僅是想和七位前輩交一回手,結束之後便匆匆離開了。不過——”說書先生別有深意地笑了笑:“要說不曾聽說過,那倒是假話。去年那途經凌山,順手剿滅賊寇的少俠便是這位少年哪。”
一時間衆食客紛紛露出了悟神情,忍不住撫掌讚歎。
阿沅一驚,轉頭看向岑寂,訝然道:“竟然是你?!”
岑寂有些尷尬地別開眼,說道:“言過其實。”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阿沅忍不住低呼一聲,看向岑寂的眼神除了欣喜更多了一絲崇敬:“三年前!原來你那時就已經這般厲害,以一己之力對戰七大高手!你可真是……”
岑寂低聲說道:“其實當時有諸多內情,不便對外人道而已。誰曾想流傳出這麼誇張的一個傳言。”
阿沅疑惑道:“有何內情?”忽又反應過來自己也理應隸屬於“外人”這一類,便連忙補充道:“不願詳說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