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半晌沒有接話,只撩開簾子往來路瞧了瞧。
樓旻隨即喚道:“璟之,咱們可要繞些路,莫要被追上了。”
程璟應了一聲,馬車行駛片刻便偏了方向。
阿沅耳力極佳,早已聽見遠處傳來的沉重馬蹄聲,聲音時近時遠,卻始終綴在後頭,擺脫不掉。她捏了捏手心,下定決心般說道:“我得走了。”
樓旻一揚眉:“去哪兒?”
“去哪兒都好,只是我們不該再同行了。”
樓旻搖了搖頭:“你是我帶出來的,即便他們追上來,也只會找我要人。你此時離開倒是乾脆,和卸磨殺驢又有什麼分別?”
他瞧着不像是說笑,阿沅便也正色道:“我會引開他們。”
樓旻一下變了臉色,湊近了兩分,語調也變得冷硬:“不自量力,我費心救你出來,不是讓你轉頭再去送死的。”
四月十六,爛漫春光已然到了盡頭。街邊柳枝不復新綠,黯黯垂下,絲絲縷縷拂過馬車華蓋,留下些迤邐聲響。
阿沅迎着樓旻的視線,毫不閃避。心下卻有些異樣,她實在是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
仔細算來相識不過月餘,竟然都有了點熟稔姿態。
初時只覺得他與自己分處對立兩面,十分不喜。今日才知什麼是真正的對立,往日裡的小打小鬧簡直都成了嬉戲。
阿沅忽然變得十分冷靜,她問道:“那我跟着你,又能去哪兒呢?”
樓旻一時怔住,不着痕跡地偏開了頭:“今日之事總有源頭,你想弄清楚真相,自然該回到樓府,問過你母親。”
阿沅搖了搖頭,輕嗤了聲:“真相如何我並不在意,更是不想見她。”
“是嗎?究竟是毫不在意,還是擔心事實難以接受?”
阿沅面色不豫:“我從前倒不知,樓大公子竟然如此聒噪。”
樓旻也沒了好語氣:“如今我才明白,做個善人着實不易。”他拿出一封信來,扔給阿沅:“自己看看吧。”
原來樓夫人當真派人送來了書信,卻並不是催促他們早些回府,內容只得一句話——“‘天昀訣’在我手裡。”
阿沅一眼掃過,掀開簾子便把信丟了出去。
樓旻不由得結舌,一時間都忘了生氣。
“我不懂,”阿沅問道:“你究竟是爲了什麼?”
他雙手交疊,緊握成拳:“我要知道真相。”關於樓老爺的重病,關於樓夫人的秘密,這一切都牽扯到“天昀訣”,牽扯到那個赫然的名字——聞昶。
當然,這些話他並不願意說出口。
阿沅摩挲着身側的兩柄劍——走時匆忙,竟然連長風也一併帶走了——一時心頭感慨萬千。
真相是什麼,對於她既定的生活會有何改變?她其實向來有些怯懦,不願意去深思。她撫了撫淬玉,終於下定決心。
她一言不發,縱身跳下了馬車。
樓旻一時不察,阻攔不了,反應過來之時,馬車已經將她遠遠落在後頭。
樓旻猛地一拍座椅,喊道:“停下!程璟!”
他素來語調不急不緩,少有急躁的時候,程璟不由得周身一凜。幾輛馬車齊齊停下,飛奔的馬匹頃刻間被勒停,嘶叫聲此起彼伏。
程璟問道:“公子?”
樓旻狠聲道:“去把她給我抓回來。”話一出口卻知道於事無補,程璟一人,怕是奈何不了她。
程璟一驚,霎時想明白了前因後果,也顧不得有無把握,應了一聲就要去追。
阿沅卻並未立刻離開,她看見馬車停下,心裡忽然一軟,遙遙喊了聲:“你們快回去吧!咱們分道而行,才更安全。”她在心裡默默多添了一句:山高水長,來日或能再會,也未可知。
程璟聽見這話,踟躕了一瞬。
樓旻冷嗤一聲:“算了,由她去。自求多福吧。”
馬車又飛快行駛起來。這般隨意下達指令,連駕車的馬都鬧起了脾氣,極難控制。幾個車伕窩了一肚子火,卻是敢怒不敢言。
樓旻定了定神,這才發現阿沅雖然走得匆忙,隨身東西卻一樣不落,險些氣笑了。
阿沅站在一處石橋邊,凝神聽了聽前後的動靜。樓府馬車分成了三路,往南漸行漸遠。北面有紛雜的馬蹄聲傳來,約摸有三十來騎,距離不過五里。
她沒有急着離開,而是沿着車轍慢慢找着什麼,終於在一片荒草裡找到了先前丟棄的那封信。
她猶豫片刻,終究是重新撿起來,揣在了懷裡。
三十來騎,比預料之中的情況要好一些,卻仍是棘手。阿沅剛剛歷經一場混戰,手腕痠痛無比,要強忍着才能拎起長劍,實在是無力再應敵了。
往南去的官道分成三條岔路,都有樓府的馬車,無形之中倒是幫了她一個大忙。
她仔細瞧了瞧前後地形,就近挑了棵枝繁葉茂的老樹,一連幾個躍起站在了樹巔。
這棵老樹生在樹林角落,毫不起眼。路過的人幾乎不會留意。
她凝神屏氣,靜靜等了半晌。
終於聽見繁雜馬蹄聲行到近前,間或夾雜着幾聲交談,阿沅隱約辨出了幾個字眼,似乎都與她有關。
她冷眼往下一瞥,竟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岑寂一人單騎,行在了衆人面前,如離弦之箭朝南面行去。
阿沅詫異了一瞬,心底閃過無數個念頭,最終還是信任佔了上風。
她將長風拔出劍鞘,颯然劈下幾片樹葉,幾聲清越劍嘯便傳了出去。
長風不愧爲傳世名劍,發出的聲響都與其他兵器不同,順着樹梢幽幽傳出,好似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