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隱寺佔地不過方寸, 寺內也只有一老僧留守,老僧鬆開鍾椎,攬袖捶了捶自己的腰背, 笑嘆道:“許久沒動過它, 竟有些不順手了。”
葛欽上前一步, 合掌道:“偃一師父。”
老僧的法號爲偃一, 聞聲便回過身來, 將眼前之人連同院外之人都悉數打量了一遭,忽而問道:“怎麼我瞧着,有幾張生面孔?”
李越瀲出言解釋道:“偃一師父, 他們有些人是替自己的叔伯而來,並不是無關之人。”
偃一法師點點頭, 沉吟道:“如此便罷。”
寺中供奉的原是一尊石佛, 如今被塑了金身, 面目倒依舊悲憫,而案前燈火長明, 香火繚繞。
偃一法師走到佛像前站定,拜了一拜,隨即掀開佛像的手掌,取出了一札書信。
書信業已泛黃,翻檢時都有細碎的聲響。偃一法師取出其中一封, 遞到了葛欽手中, 說道:“這是聞昶寫給你的。”
葛欽不由得一怔, 問道:“寫給我的?是何時……”
偃一法師唸了聲佛號, 道:“早在你們第一次離開凌山之前, 他就寫好了。對於此後種種,他都早有預料。”
葛欽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 慢慢展開了信箋。
李越瀲問道:“說了些什麼?”
葛欽搖搖頭,道:“沒什麼,只不過是顧慮我們,勸我們要好好過活。早該知道的,他這個人……”
李越瀲一時默然,不甘道:“只是這樣嗎?”
偃一法師說道:“聞昶勸你放下,你能做到嗎?”
葛欽沉默片刻,搖頭道:“兄長勸誡,理應遵從,只是,我實在是放不下。”又道:“偃一師父,勞煩您把剩餘的東西都給我吧。”
偃一法師笑嘆道:“他也勸過了,我也勸過了,你還是執意如此。”隨即把另外幾封書信交到葛欽手上,又道:“這其中牽扯甚大,所以才封存了許多年。聞昶也是擔心,不僅毫無作用,反而使你徒增傷感。”
葛欽不再言語,徑自接過了書信,李越瀲湊近了幾分,一同查看起來。
點檢完畢,兩人都有些驚疑不定,四目相對,卻踟躕難言。
偃一法師似乎早有所料,勸道:“他把這些留下來,並不是想證明什麼,只不過是讓你們知曉始末罷了。”
葛欽問道:“按這些來往書信所言——竊取堪輿圖確有其事,只不過是廉頌帝親口授意?”
此言一出,滿座譁然。
偃一法師徐徐點頭,“親口授意,並無憑證。而先帝已逝,再無人可以證實。”
李越瀲道:“如果真是這樣,那豈不是再無昭雪之日?”
偃一法師道:“不僅僅如此,若是這些消息散播開來,妄議朝廷可是重罪……這件事,實在是牽扯太廣了。”
葛欽氣急,卻又發作不得,暗自把翻涌怒氣按下去,沉聲道:“這些事暫且不論,偃一師父,我只想知道,我大哥的屍身如今在何處。”
偃一法師訝然道:“這又是從何說起?”
葛欽苦笑道:“我們也是一步一步探聽摸索而來的,哪裡又能全部說清,偃一師父,您又何必再爲難我們?”
偃一法師沒料到這副情狀,一時語塞,半晌後搖搖頭,道:“隨我來吧。”
葛欽一愣,臉色幾乎有了些喜色,引着衆人邁出了寺廟。
寺廟之外是一片高臺,凌駕於雲端之上,放眼望去只覺天地浩渺,而人如芥子。
偃一法師走到高臺邊緣,拍了拍石欄,道:“聞昶便葬在此處。”
葛欽快步而來,四處張望,卻只瞧見了一處斷崖,其下是嶙峋巨石、萬丈深淵。他勃然變色道:“這是什麼意思?”
偃一法師搖搖頭,嘆道:“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
“當日,聞昶重傷之下躲到了九霄峰的斷崖下,所以衆人都尋他不得。而你們也找不到他,卻是因爲他自知迴天乏力,不想使衆人勞心罷了。三天之後,你們都離開了,他自己慢慢爬上來找到我,告訴我,還留有幾封書信,藏在佛像之中。”
葛欽一時間憤恨難言,甚至罔顧禮數,一把揪住了偃一法師的衣襟,怒問道:“他既找到了你,你爲什麼不救他!”
李越瀲從身後攀住了葛欽的胳膊,呼喊道:“慕義!鬆手!”
偃一法師被這力道帶得晃了又晃,險些站立不穩,卻仍是面目悲憫,不疾不徐地解釋道:“迴天乏力,天命如此。貧僧,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
——
被派去跟蹤林岫的樓府暗衛再度失手了,再也尋不見林岫的蹤跡,無可奈何,只得惶惶然回府覆命。卻被羅管事告知,樓公子現下不在府中。暗衛們自覺撿回一條命,紛紛慶幸不已,半晌後才記起自身職責,連忙詢問樓公子如今身在何處。
羅管事面露疑色,說道:“公子去凌山了,說是有緊要的生意,我卻是記不清了,那邊有何種生意?”
樓旻自前幾日接到程璟的密信,便即刻啓程,此時已經趕到了凌山半山腰的那處樓氏客棧前。
客棧早已整肅一新,程璟獨自站在路口相迎。
樓旻從軟轎上下來,還未站定,便看見程璟從一旁伸出手來攙扶,心下十分適意,臉上也帶了笑,說道,“璟之,許久不見了。”
程璟也笑答道:“是,雖然有些時日了,公子囑託,璟之卻一刻也沒有忘。”
樓旻搖搖頭,笑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轎伕在一旁收拾修整,只待主人家下令,纔好進屋休息。
程璟見狀問道:“公子,可是要先去看看住處如何?”
樓旻瞥一眼在一旁等候的人,揚手道:“你們先進去,”又對程璟說:“不急,你隨我去四處看看。”
樓旻且行且停,細細地打量周遭環境,一時感慨,“我原是聞說凌山四時之景不同,一花一石皆秀美,心裡卻極爲不屑,只當是爲了天家威嚴,聽着堂皇罷了。現如今看來,倒也不算虛名。”
程璟道:“公子日後若得空,可以多來看看。”
樓旻笑道:“趁我心情好,又來哄騙我。這樣遠的地方,哪裡能時常走動呢。”
程璟便沉默下來。
樓旻又問道:“璟之,你從前來過這裡沒有?”
程璟一怔,隨即搖頭道:“沒有。”
樓旻望他一眼,又撇開了視線,淡然道:“你來過也罷,沒來過也罷。但若要論起對此地的熟悉程度,你是定然及不得我的。”
程璟皺眉道:“不敢。”
樓旻突然轉了個方向,從背對岔路變成直面棧橋,他理了理袖口,揚手道:“你來看看,我說得對不對。”
“十八年前,聞昶從此地上山,所爲何事尚無定論,或許是爲了鳴鐘警醒世人,又或許是作惡多端、倉皇逃竄。卻不知秦臨率領江湖衆人,從九霄峰取道,先他一步,一齊登上了山頂。”
“隨後,”樓旻用腳尖在地上劃了一道,“聞昶的援兵從此處上山。”
“一日之後,聞昶重傷,被拋下懸崖。”樓旻指向遠處峰頂,若隱若現的一處高臺。
樓旻又點了點面前的棧道,“三日之後,先帝重病不治,沿着那條路,被封進了皇陵。”
樓旻言罷,笑道:“所以我說,此地風景秀麗,你看如何?”
程璟腦子裡嗡嗡作響,甚至吵鬧得有些頭疼,一時間未能回神,半晌後才勉強回道:“公子所知甚詳,璟之自愧不如。只是,這些陳年舊事,又何須勞費這許多心力?”
“不,”樓旻,“不是陳年舊事,這事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我們來這裡,不也正是想看看此事如何作結嗎?璟之,你等這一天,也等了許久了,不是嗎?”
程璟半晌無言,而後才笑道:“是。謝公子寬宥。”
樓旻搖搖頭,懶怠多說,示意他休要再提。
忽而不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程璟回頭看去,原來是掌櫃的見樓公子久候不至,心中忐忑,特意捧了一件披風趕來。卻並不敢靠得太近,只對程璟殷勤說道:“快要日落了,山間風大,這是小的特意爲公子準備的。”
樓旻今日心情極好,並不爲旁人相擾而動怒,反而和顏悅色地回過頭去,親口讚了一聲,“有心了。”
程璟接過披風,讓掌櫃的趕緊離開。
樓旻忽而“咦”了一聲,他拍一拍程璟的肩膀,問道:“璟之,你瞧,那橋上是不是有一個人?”
棧橋上的那人行動極快,不一會兒就到了近前,身影也越發清晰。
樓旻恍然道:“我說怎麼瞧着有幾分眼熟,原來竟是老相識。”
岑寂一路上只管飛速前行,並不曾注意沿途有何不同。臨到近前,才發現不遠處有兩張熟面孔。
談不上有什麼交情,只不過見過幾面而已。岑寂也並無寒暄的意圖,飛快地點了個頭,權且當作招呼,隨後便要繞開兩人。
樓旻卻出言問道:“是要去哪兒啊?”
岑寂皺了皺眉頭,自覺並無回答的必要,沒有理睬。
樓旻卻自顧自道:“是去找你師父嗎?倒也不必,在此處等他便是。”
岑寂不得不停下來,瞥他一眼,說道:“不是。”
樓旻笑道:“是與不是並無所謂,不出三日,所有牽扯其中的人都會趕來,留在此處,看水落石出,不費功夫,不是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