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思心中隱隱擔憂,情不自禁地擡起頭來正視着胤禛。
他瘦了,真的瘦了。
雖然依舊卓爾不凡,卻在他臉上看不到一絲快樂,刀削般的面容上除了威嚴,便是孤寂。胤禛,你得到了整個天下,再不用怕哪一天會被八阿哥黨或是太子黨殺害,你立了一位靜默柔順並與你身分相當的女子爲後,你有後宮紅顏三千,你還不快樂嗎?
胤禛,雖然我恨你。可是見到你這般不快樂,我的心尤如刀絞。
你的那些不快樂裡,會有一絲絲是因爲我嗎?
望着他時,寄思的眼裡淚眼模樣,似乎又回到了七年前他剛認識胤禛的時候,他毫不忌諱地告訴了她關於他的身分,說起八阿哥以及太子黨時,也是這般不開心。
“蘇培盛呢?”胤禛突然的一句話,驚得寄思登時低低地垂下頭,連呼吸也急促起來,這纔回過神回稟道,“回皇上話……”突然覺得自己的聲音不適,立即變了聲道,“蘇公公被孝容麼麼叫去永和宮了。”
她是生怕胤禛辨出了自己的聲音。旋即又笑自己自作多情,他怎麼會記得自己的聲音呢?
胤禛想也不必想,立即猜到了太后叫蘇培盛前去永和宮所謂何事,半餉不說話,長長嘆一聲氣後不悅道,“皇額娘覺得朕膝下兒女甚少,不如先帝枝繁葉茂……”說着頓了頓,胸口似壓着巨大的惡氣,嘆一口氣後才又道,“蘇培盛回來,讓他去告訴敬事房,今晚就把妃嬪們的綠頭牌端來,以了卻皇額娘一樁心事。”
寄思應了一聲,垂着頭將虲球雪耳湯呈上前小心翼翼說道,“皇上,你勞累了一天喝點湯吧。”
胤禛繼續拿着手中奏摺,不輕不重道,“放一邊吧。”旋即擡頭望一眼垂着頭小心翼翼的她,“怎沒見過你當差?”
“奴才是剛來的小亦子,今兒是頭一次服侍皇上,皇上當然沒見過。”寄思繼續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斷然不敢動一下,生怕被他瞧見了自己的模樣。
“宮中又添了不少新人,後宮的妃嬪也是一樣。”胤禛不知道是對她說,還是自言自語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華。”幾日前,在太后的安排下,他看了新晉的貴人與答應常在們翩然起舞,聽他們歌聲婉轉如鶯,每一次擡眸望來都深深地飽含了對他的仰慕之情。看着,聽着,卻無心於這羣如花美眷。
寄思雖不明白胤禛爲何如此落寞,但也知曉這
句詩詞的意思,垂着頭小聲安慰道,“皇上,過往時光雖是美好,但人總要向前看。”
“你懂得詩詞?”胤禛望來,突然覺得這個剛來的小太監十分了解他此時的心思。望着她時,大約是因爲她是新人,所以覺得十分順眼,“身材這麼嬌小,怎到宮中當了太監?”
寄思微微抿了抿脣,將頭垂得更低。
她是如何穿上這身太監服的?
想起被烏喇那拉氏貶至辛者庫,想起年月荷設計謀殺她,想起她錯手害了一條無辜性命,想起她不得不偷了這身太監服小心翼翼地徘徊在乾清宮前。其中心酸,無人能知。落寞中,端在她手中的虲球雪耳湯不由低下去。
見她沉默不答,胤禛輕輕地擱了手中的狼毫玉管擡眸望來,“怎不回答朕?”
這聲音竟十分的溫和,若是換作以往,胤禛定是冷冷一聲輕責,不由迫得旁人大氣也不敢出一下。也不知是爲何,見到這身材嬌小的“太監”,他竟覺得十分順眼,似乎看“他”一眼就能瞬間滌盡心中所有煩惱。這樣的感覺真好,有多久沒有如此輕鬆過了。他清晰的記得七年前,他與寄思在落英樹下,也是同樣的感覺,只需看寄思一眼,便能忘卻所有。那時有她在身邊,他不必再去想自己是雍親王,不必再去猜測是誰陷害謀殺於他,不必再去想自己是康熙之子,不必再裝得一副戒急用忍的模樣。
七年了。
如果她還在,那該多好。
胤禛不由嘆一口氣,又想起她來。
他承諾過待他登極之時要封她爲後,卻到底是食言了。
寄思,黃泉之下你可憎我,恨我?
胸口一絲抑鬱陡然襲來,他又沉沉嘆一口起,目光悲涼地望向遠處,落在更遙遠的時光裡。往事如潮水襲來,拍打得他的胸口好痛,好痛,握拳捶了捶,竟越發喘不過氣來。
垂頭的寄思毫無查覺,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垂着頭。
胤禛緩了良久,大口吸氣,才覺得精神暫緩,“朕又不吃人,怕成這樣?你還未回答朕,是如何進宮當了太監?”
寄思低聲說,“奴才家裡窮,爲了給母親討些治病的錢,纔不得不進了宮。”語畢又急急搖頭,改口道,“不,不,不,奴才是心甘情願進宮侍候皇上的。”
胤禛輕笑,“纔剛進宮,就學會阿諛奉承了,可惜還不嫺熟。這宮中之人,人人都有身不由己處。既來之,
則安之。只有自己過得好,才能讓家人安心,才能照拂牽掛之人。回頭朕與蘇培盛說說,讓他給你漲一倍的月俸。”
說話的席間,胤禛已經繞過玉案,邁下玉階,緩步走來。
視線之中,是他那一雙明黃暗花緞方頭靴子越靠越近,清晰地聽聞着袍子的窸窣作響聲音,一下下撩起寄思心底的驚濤駭浪,不由迫得她雙腿跪地,“奴才,奴才不敢……”
“朕說了,朕又不吃人,不要怕成這樣。你的身子若是再這樣抖下去,會把湯都灑了,還如何讓朕喝?”胤禛半是玩味,半是提醒道。
寄思急忙托起這盅虲球雪耳湯,平舉過頭頂,“奴才該死,請皇上趁熱服用。”她是怎麼了,不是迫切地想見到胤禛嗎,爲何現在如願了,身子卻越發抖得厲害?
胤禛望着托盤中,那虲球雪耳湯蕩起細細波紋。他嘆一口氣,“朕當真有如此可怕嗎?”
寄思的眼裡已有了淚。
胤禛,你可知道見你一面,有多不易;你可知道這樣卑微地跪在你面前,有多心痛如滴血;你可知道我有多想擡起頭來與你相認。可是我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說錯一個字,邁錯一步腳,便是一個死字在前頭等候。胤禛,胤禛,我就在你面前,爲何你絲毫未查覺。當年落英樹下,你所緊緊相擁的,說想與她生一對兒女,種一畝良田,安穩過一輩子的那個人,你當真都忘卻得乾乾淨淨了嗎?還是從一開頭,你就只是在利用她的善心,從一開頭就未真正愛過?
辛酸的淚水滴落在蜷跪的膝前,浸溼一大片。
她咬了咬脣,忍痛吞淚。心裡的一個聲音狠狠地告誡自己,元寄思,你不能哭,元寄思,你的心已經被掏空了,你不能痛。
胤禛看着她低低垂下頭去,身子仍在瑟瑟顫抖,自言自語道,“你們都怕朕,朕是孤家寡人。”一邊說着,一邊背過身去,負手而立。
寄思埋在肩頭將淚痕擦盡,緩緩擡眸。
一眼望去,他的背影投在光影交錯之中,即使深曠的宮殿再怎麼金碧輝煌、再如何熠熠泛光,依舊掩不住他由內而發的陰鬱與孤寂。寄思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九五至尊又如何,正如同他所說的一樣--人們都怕他,他是孤家寡人。胤禛,這就是你所想要的帝王生活,這就是你戒急用忍、處心積慮而謀奪的一切。你現在如願了,也終於嚐到當年先帝所嘗受過的孤苦與痛苦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