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餘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一路出了城門,幾名副將和先鋒迎了上來,先行見了一禮。爲首的那陳國的老將軍鬢角花白,看一眼卿羽又看一眼沈雲珩,欲言又止:“成王爺您這是……”
沈雲珩目不斜視,像是沒聽見似的,徑直翻身上馬,單手捉緊了繮繩,另一隻手向着卿羽伸過去。
她只感到心頭一暖,將手交予他手心的一剎那,身體忽地騰空而起,轉瞬穩穩落在他馬背上。手臂圈她入懷,他揚手甩鞭,馬兒仰天長嘶,蹄下生風,朝着前方疾馳而去。
那老將軍瞠目結舌。沈雲珩帶着的那個人,縱然身着男裝,但從身量與面貌上一看便知是女子。大戰當前,沈雲珩作爲陳軍一方最重要的將帥之一,竟堂而皇之帶一個女子上戰場,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遂心急火燎地要上前制止,卻被林乘南攔下,道:“隨他去吧。如若這個時候跟他起爭執,這仗還打不打了?”
老將軍稍一思量,深以爲然,也便飛身上馬,去了前線。
人聲鼎沸間,卿羽老遠就望見了對方大軍最前面的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她的師兄周顧,金盔鐵甲,宛若天神,他的身後是三十萬浩浩大軍,旌旗搖曳如火,虎虎生風。
他們並肩作戰那麼久,今時今日竟要以敵對姿態相見,世事無常,當真是諷刺。她深吸一口氣,極力穩住翻涌的情緒,沈雲珩似也覺察到她的異樣,手臂在她腰際愈發收緊,而他自始至終沒有說出一字。
戰鼓響,號角鳴,大軍浩蕩如海潮,喊殺聲震耳欲聾,鐵槍勁戟森寒立天,隨着大旗一搖,萬箭裹着火棉齊發如蝗。沈雲珩身先士卒,縱馬殺向敵軍叢中,手起處,血如涌泉,染滿袍甲,卿羽靠着他寬闊的胸膛,直面生死場景,心中甚不是滋味。
身爲醫者,她沒少見過血淋淋的場面,但如這般殘忍殺生,此生首次。說不害怕是假的,好幾次眼見刀光乍現,她迅疾趴下才堪堪避過,再擡頭時,對方已被沈雲珩斬落馬下,血濺當場。
沈雲珩一邊縱馬前去,一邊沿途殺人無數,逐一擊破防衛,直達周顧面前,長刀赫然掃過,攜着凌厲風聲直砍周顧面門!
卿羽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她想喊,但嘴巴張了張竟怎麼也喊不出聲,眼睜睜看着沈雲珩手中的長刀砍了過去!
周顧明顯也感覺到了凌空而來的危險,利劍果斷刺入與之糾纏的敵人胸膛,而後反身拔出在馬背上屈身仰面,幾乎是同時,橫劍擋住了迎面長刀,尖銳的金屬相撞之聲乍響,刀面貼着劍刃迅疾劃過,激起火花無數!
卿羽看得心驚膽戰,周顧坐穩了身子,看到是她,還有沈雲珩,剎那間震驚不已。
握緊了劍柄的手指微微戰慄,心中蕩起驚濤駭浪,周顧凝望着她,一時間腦海茫茫。
她的出走,留給他的是無窮無盡的煎熬和內疚,復國大業重擔如山,他推卸不掉,便以繁雜軍務麻痹自己,日日忙至深夜,以致吐血。他越來越冷酷無情,無人知他心裡藏着一處觸不得的柔軟。
她傷心出走,依着她的性子定然是山高水遠躲他躲的遠遠的,原以爲從此再也見她不到。但現在,她竟然活生生的就在眼前。她爲何會到敵對一方,爲何與沈雲珩在一起,爲何又會上了戰場……這些事情他不想去詢問前因後果,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又回來了!
心緒涌動不息,想說的話有千言萬語,百轉千回說出口的只有一句:“卿羽,我自知對你不住,但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他策馬向前,朝她伸出手去,幾乎是乞求着,“回到我身邊,讓我竭盡所能來補償你,好嗎?”
卿羽緊咬嘴脣一言不發,只是握緊了手裡的繮繩。看到他們的狀態,沈雲珩心裡大約明白了七八分,一時怒火襲上心頭,但見寒光忽現,手中的長刀已如驚雲般飛速掠去。
周顧收回手掌,執劍擋開,沈雲珩收刀而立,單手抱緊了懷裡的卿羽,向着周顧道:“我視若生命的人,到了你那裡卻受盡千般委屈,這筆賬,今日定要好生算算!”
話音落地,手中長刀乘風而出!
周顧傾身迎上,亮劍鏗鏘有聲!
所有的動作彷彿是同時發生的,兩道疾速得如同幻影般的身姿在空中來回穿梭,伴隨着金屬兵器清脆的碰撞聲響,兩道白光緊隨不下。蒼茫天地間,千軍萬馬淪爲陪襯,影影綽綽之中,長刀在空中極快劃過一個半圓,冷酷而決絕,直向周顧衝去!
長刀帶着決然的劍風而去,寒光裂帛,眨眼已攻到周顧眼前!然而僅是一瞬間,周顧轉身朝沈雲珩刺下,沈雲珩屈身一擋,下一刻,劍刃已頓在眉間!
時間彷彿定格在這一刻,直到幾枚鋼箭錚錚破空,朝着二人疾射而來!二人旋身斬落箭矢,望見馬上那展弓怒射的鐵甲將軍正是林乘南,他嘴角噙了一抹冷笑,開弓如滿月,箭簇冷冽如急雨,破空飛至。
只是現在他的目標不再有沈雲珩,所有的鋼箭紛紛朝着周顧一人飛去!他黑眸微閃,揮劍一劃,幾枚鋼箭噹啷落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數十名陳軍圍攻上來,刀光爍爍勢如驚鴻,他眸中厲色一閃,就勢迎上,卻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剛擊退右側敵人,左側軍刀緊迫而至,落在他肩上濺出一條血色弧線。
與此同時,又有三枚鋼箭呼嘯而來,直襲他各處要害,周顧騰空閃過,堪堪躲過兩箭,但腰腹上那一箭卻是沒能避開。
他忍住劇痛,以劍支撐半跪在地,單手捂住傷口,血如泉涌,頃刻間掌上盡是鮮血。
卿羽驚痛之至,腿膝一軟,滾下馬背,而此時,沈雲珩被前赴後繼的敵軍糾纏不休,見此情景,大喊一聲:“常餘!”
常餘聽得沈雲珩一聲呼喊,當即奮力斬殺兩名敵軍,飛身而至,助他抽身。
卿羽已跌跌撞撞地朝周顧奔去,殺紅了眼的士兵們早已分不清敵我,揚起刀劍紛紛圍去,沈雲珩替她殺掉障礙,護她步步前行。
林乘南坐在馬背上怡然自得,自箭筒裡又抽出一枚鋼箭來,瞄準了沈雲珩的後心。
一旁的老將軍見狀,大驚失色,連忙制止道:“不可!”
林乘南笑意陰森,不爲所動,將弓弦一寸一寸繃緊。
沈雲珩爲保護卿羽,步步深入敵人軍陣,越來越多的刀劍劈面襲來,左擊右擋十分辛苦,而他本人的護衛縱然有心相護也是鞭長莫及。
亂軍之中,死傷無數,沒人會知道沈雲珩的死另有玄機。這個時候,正是置他與死地的最佳時機!
弓弦被拉到極點,林乘南眼神微眯,手指微微鬆動。
“將軍不可!”那兩鬢花白的老將軍汗出如漿,苦口婆心道,“沈雲珩乃大燕皇長子,他一死,燕帝勢必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只怕我大陳會有更大的災難。再者,現在我方軍隊之中有沈雲珩的一萬精兵,佈陣以及克敵之策皆聽他一人指揮,若他現在死了,軍心大亂,於我方大大不利!若此戰敗陣,只怕……”
老將軍的後半句林乘南總算聽進去一點,對,陳軍未勝,沈雲珩還不能死,要死,也要等到敵軍大勢已去、我軍勝利在望之時。
但開弓之箭豈有放手之理?林乘南咂咂嘴,有些煩惱地皺緊了眉頭,忽而眼前一亮,移動箭頭,對準了那個向着周顧飛奔而去的女子。
這麼一個絕世美人兒,又聰明過人,這麼死去委實有些可惜。只是她再如何美麗、聰慧,他林乘南得不到,不讓她死纔是最大的可惜。他寧願親手殺了她,也絕不讓別的男人得到!
脣角微勾,霎時間鋼箭破空而去,林乘南按住劇烈顫動的弓弦,手搭眉骨處向着鋼箭疾馳的方向望去。
恰此時,沈雲珩劈斷了幾柄揮過來的軍刀,側身回眸之際,赫然望見那鋼箭以凌空之勢自背後襲來。但此時已是避無可避,他沒有絲毫的猶豫,身形銳動,回身抱住了卿羽,而他以肩背生生擋住了那一箭。
卿羽被他這一突如其來的動作衝撞得沒了重心,在距離周顧還有兩米的距離處撲到在地。
此時周顧身受重傷,尚且拼力抵擋,彷彿隨時都會倒下,被刀槍劍戟戳得滿身窟窿。兵荒馬亂中,韓世超和屠子霖一路殺敵而來,見此情景,大喊一聲:“主帥!——”遂策馬奔來,一人將周顧置於馬上,一人在前方殺出一條血路,向着後方撤退。
卿羽眼見他們越來越遠,心下稍安,至少,師兄現在已經安全。
敵軍見沈雲珩遇襲倒地,猶如獵人見到受傷的老虎一樣,雙目閃動着精光,紛紛揮刀砍去。
沈雲珩咬牙站起,不顧肩背處的劇痛,抵擋四圍敵。對於敵方大將不論是生擒還是斬殺,都將是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的捷徑,越來越多的敵軍涌上來,將沈雲珩圍了個水泄不通。他武藝高強,十幾個招式下來,腳下已倒了一片屍體,但在敵衆我寡的境況下,也硬是生生捱了幾刀。
卿羽爬起來,見他已是遍身浴血,眼看體力不支即要被迎面壓下的兵刃刺中,她頭腦一片茫然,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去救他!她拾起地上一把軍刀,凌空兩步飛了過去,心智剎那間全部蒙失,揮起手中大刀一把自後背貫穿一人前胸!
wωw ▪t tkan ▪c ○ “咔嚓”一聲悶響,利器穿過骨肉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來,她爲這前所未有的陣勢嚇傻了,雙膝卻十分清醒地逐漸變得痠軟,肝膽俱滅之際,她強作鎮定穩了穩心神,腦中只閃出一個念頭:不能倒下,不能手軟!
她顫抖着雙手握緊了劍柄,一把將劍抽出,一大捧鮮血赫然噴出,濺了她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