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清亮的琴箏和鳴戛然而止,尾音嫋嫋,舞曲終了,四面光芒齊齊亮起,照亮恢弘大殿,一時滿堂靜然。
皇上連聲叫好,惹得衆妃嬪紛紛附和,輕紗曼妙的舞娘們跪下領賞,婀娜離去。
沈雲琋手上連同喉間的傷口稍作包紮,便又入了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瞥眼望見沈雲珩面前的酒杯已空,捎帶着也給滿上了。
恐怕這天底下,怕是很難有親兄弟如他們這般奇怪了罷。
“皇兄!——”一聲清脆的呼喚打破二人之間的詭異氣氛,明月公主沈屏兒不知何時已湊了上來,眉眼含笑,分外伶俐,見兩位皇兄終於注意到了自己,便一手托腮,一手指了指他們眼前的案几,“皇兄們只顧着飲酒,卻並不關心這些小糕點,不如,就給屏兒拿去吧!”
沈雲琋爽快地大手一揮:“拿走拿走,凡是我們屏兒喜歡的東西別人碰都不能碰!”
沈屏兒笑得更加開心,明亮的大眼睛在一片碗碟中掃了一遍,雙手端起一碟桂花糕:“多謝皇兄!”說罷蹦跳着跑回淑妃身邊去了。
看着那抹嬌俏可愛的身影,沈雲珩微微彎起脣角。氣氛恢復了安逸平靜,沈雲琋慢悠悠道:“淑妃怯懦軟弱,屏兒卻純真爽氣,奇怪……”
“有何奇怪?母妃溫婉賢淑,不是也生出了一個無趣的兒子麼?”沈雲珩淡然的語氣裡含了幾分譏誚。
“哦?”沈雲琋俊眉一挑,“皇兄何以這般評論自己?在臣弟的眼中,皇兄頂天立地宅心仁厚,可不無趣呢!”說着長指一指,“卻不知,臣弟和母后是否性子相像?”
沈雲琋這話,是要讓沈雲珩知道,他的母親,是當今大燕國的陳皇后,而非已故的闌貴妃。
可你們如何相像?但命運的詭譎無可言說,本無絲毫血緣的兩個人……你竟越來越像她了。
像她一樣古怪,一樣狠辣。
對面的陳皇后報以慈愛的微笑,笑容在燭光的映襯下有些模糊,沈雲珩禮貌性地垂首致意。
有侍監附耳向皇上稟報着什麼,皇上掃了一眼在角落處等候指令的歌舞坊,稍一揮手,侍監心領神會,打發他們走了。
無絲竹之亂耳,家宴上的喧囂少了許多,淑妃細細斟了一杯佳釀,朝着寶座上的皇帝恭恭敬敬地端了上去,卻在半途被沈屏兒一把搶了去,速度雖快,卻並未有半滴酒水灑出,只見她像一隻歡欣的雀兒,眨眼間來到皇帝面前,靠在他膝腿之上:“父皇,您請用。”
皇帝龍顏大悅,接過她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撫摸着她發頂寵溺地笑:“屏兒送來的酒,比別人的都香醇!”
沈之域皇嗣不盛,早些年後宮妃嬪生的皇子公主要麼在懷胎時不慎掉了,要麼就在幼年時染上病症早夭了,當年三皇子沈雲玹的死對他打擊很大,一夜之間彷彿蒼老了許多,對後宮更加不上心了,如今膝下只有沈雲珩、沈雲琋兩個皇子。但自古兒子就不比女兒來的親近,皇上老來得女,對於這個明月公主自是倍加疼愛,簡直是捧在手心裡的嬌慣縱容。
眼見沈屏兒深得皇上歡心,一旁的陳皇后冷冰冰地插嘴道:“你父皇近來腸胃不好,你怎可讓他飲酒?”
“這酒是果子釀的,味道清淡,又是在爐子上溫過,不會傷身,屏兒也是有心了。”說這話的是德妃,仍是病懨懨的模樣,說一句話就要喘上幾喘,一旁的宮女還得不停地給她捶背順氣。
陳皇后的笑容很陰鬱:“德妃妹妹心腸好,見不得哪個受委屈,這宮裡人人都領受過妹妹的恩情。但妹妹的身子弱,還是少說兩句吧,免得又感到不適了。”
德妃對她不懷好意的話置之不理,只報以很謙和的微笑,拿帕子掩住口輕咳了兩聲,不再說話了。
容貴妃卻在此時拉長了聲調幽幽道:“臣妾見皇上的胃口一直好的很,並未有什麼異常,聽皇后娘娘一說,不免惶恐了。原來,皇后娘娘纔是最體貼皇上的人,相比起來,我們這些個做妹妹的都太粗心大意了。只是皇上還未開口,皇后娘娘就替皇上做主了,若是皇上本意不是如此,這倒叫我們該聽誰的呢?”說罷,發出一串嬌笑來。
這話聽起來像是隨意的玩笑,可任誰都聽出了暗藏的弦外之音。陳皇后氣得臉色發白,卻仍忍住不發作,皮笑肉不笑道:“皇上乃一國之君,萬民之主,凡事當然是要聽皇上的。但皇上終日爲國事操勞,不顧及自個兒的身體,若哪天處理朝政太累了,也自然是有兩位殿下爲皇上分憂,怎麼也輪不到我們姐妹指手畫腳。”
陳皇后這是在諷刺容貴妃無子嗣,偏偏容貴妃又是個不好惹的主兒,當即就給頂了回去:“皇后娘娘說的極是,臣妾受教了。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又宅心仁厚識得大體,莫說二位殿下,只要皇后娘娘一句話,我們這些做妹妹的,都巴不得要將孩子送到皇后娘娘身邊,沾一沾貴氣兒呢!”
陳皇后指東,容貴妃打西,偏不按照她的話意走,倒揭的一手好傷疤,惹得皇后大怒,一拍桌子,橫眉倒豎:“放肆!”
容貴妃頓做驚恐狀,轉身朝着皇上訴苦:“臣妾不過是說句好話想討一討皇后娘娘的歡心,哪知皇后娘娘卻因此動了怒,若臣妾哪裡說的不對,皇后娘娘當面指出即可,這般態度,可真叫臣妾惶恐……”
陳皇后氣得渾身發抖,拿着帕子的手抖抖索索指着容貴妃,話不成句:“你……”
“行了!”皇上皺眉道,“好好的家宴,你們倒吵起嘴來了,像什麼話?!”
被皇上一訓,陳皇后拂袖冷哼一聲,不再言語,容貴妃眼瞅着怒而不言的陳皇后,揚起一抹得意的笑。
一時風波平靜,皇上也暗歎一口氣,目光掃過左邊賓席,但見那兄弟二人正自顧斟飲,偶有竊語,眉目皆有笑意,不禁龍顏大悅。史上爲爭權奪位反目成仇的兄弟不在少數,多麼幸運,他現在看到的是兄友弟恭、手足相親的場面。
“珩兒,去年中秋你沒出席家宴,朕可還記着呢,這次,說什麼你都沒有理由再不來了!”皇上笑得開懷,遙遙向他舉起酒杯。
沈雲珩連忙起身,將手中酒杯恭敬地高舉,道:“是兒臣的不是,去年實在是脫不開身,今年兒臣特地來向父皇賠罪了。”
自從五年前闌貴妃去世後,沈雲珩對“團圓”二字已提不起興趣,這世上唯一的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不在了,所謂的團圓宴也就失了趣味。去年中秋家宴,他從邊關趕回,本想與父皇吃頓酒,但赴宴前偶然得知父皇在宴席上安排了幾名朝廷大員的千金,或多或少地都與宮裡的娘娘們有些親戚的,想來是藉着家宴的時機,促成他的婚事。
畢竟,他已二十有一,府上連個側妃都沒有,雖然他本人無心兒女情長,但父皇肯定急了。一想到那些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在眼前爭才鬥藝,他就頭疼的要命,藉口在邊關受傷未愈,推辭了事。許是父皇也猜到幾分,今年的家宴上,果然清淨了許多。
但眼前清淨了,耳根子還不清淨,只見他那聰明的父皇將目光落在沈雲琋身上,成功地將話頭引了過來:“朕突然想到,過了年,琋兒就二十歲了,已到弱冠之年,也該成家立業了!”
本來還暗自氣惱的陳皇后,聽得這話大喜過望,連忙趁熱打鐵:“皇上聖明!琋兒長大成人,終於可爲皇上盡孝、爲國家盡力了!知兒莫若母,琋兒這麼些年恪行孝道、恭斂勤勉,臣妾真盼着他能早些做出一番事業來,如此一來,皇上您就不用再如此勞累了。”
皇上聽了這話,讚許地點點頭,卻是不接話茬,轉了話鋒道:“行了弱冠禮,就是大人了,琋兒,可有中意的女子?”
沈雲琋自席間站起身來,斂了斂衣袖,答得恭敬答道:“但憑父皇與母后做主。”望見皇上皇后皆是一臉滿意的喜氣,又道,“只是兒臣覺得,自古以來長幼皆有序,兄尚未成家,弟怎能心急?皇兄長了兒臣三歲,至今未娶,兒臣若走在皇兄前頭,倒顯得兒臣不知禮數了。”
皇上略一沉吟,看向沈雲珩的眼光頗顯語重心長:“珩兒,你這幾年常年帶兵在外,邊關百姓的安居樂業你功不可沒,但也因此,你待在京中時日委實屈指可數。雖然你有行軍佈陣之能,但你弟弟說得對,卻也不能將這終身大事一擱再擱,你不急,朕也急啊,哈哈哈哈!”
似乎終於說到正點上,皇上說得和顏悅色,一聲長笑更顯得心情大好,讓宴席間平添了幾分輕快的氣氛。
沈雲珩亦是起身恭敬地回話:“父皇教訓的極是,是兒臣疏忽了。”
皇上又趁勢追問:“那,珩兒可中意什麼樣的女子?依朕來看,兵部尚書汪芝林家的長女就甚好,聽聞這孩子文靜端莊,秀外慧中,又有才學,嘗與翰林學士李賓舞文弄墨,一曲妙詞羞得那李賓掩面而歸,至今還擡不起頭……不知珩兒意下如何?”
脣畔漾起一抹清淡的笑意,竟讓人看不出是悲是喜,只聽那座下之人淡淡的聲音如涼風過境:“是嗎?恕兒臣鄙薄,並未聽說過。”
皇上面上一直保持着的笑容略略一僵。
沈雲琋笑道:“父皇,您別怪皇兄反駁,他呀,可早就有意中人了!”
皇上來了興趣:“哦?真有此事?是哪家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