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裡有一絲驚慌,還有着他看不清的神色,或許是醉意的緣故,一股深深的挫敗感襲上心頭,他只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
他衝上去,一把擒住她的肩膀:“爲什麼你會變成這樣?是我哪裡做錯了麼?爲什麼要躲着我……”
肩膀被他抓得很痛,她皺緊了眉頭,喊道:“師兄,你不要這樣。”
眼前的她還是從前的模樣,明淨的大眼睛,漆黑的長頭髮,皺起眉來的樣子憂鬱無措,與從前別無二致。可是,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從她拋下一切奔他而來,算下來,至今已有九個月的時光,到底是什麼讓他們從無話不說到無話可說?
偏偏她什麼都不說,從前無數次留給他的懷抱和親暱,如今只剩下背影和沉默。他想不通,又不敢問,因爲擔心會聽到那個最不願觸及的答案,會就此失去她。他情願一輩子都不問,也祈願着她永不說明,或許只有這樣才能一直留住她。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關係竟要這麼小心翼翼地維持?
她孤零零地站在他面前,衣服寬寬大大地罩在身上,更顯得她形銷骨立,他隔着衣料握住她的雙肩,都能清晰感覺到她肩上的骨頭愈發突出……九個月來,她跟着他東奔西走,爲他的復國大計殫精竭力,日漸消瘦,她爲他付出了這麼多,吃了那麼多的苦,從來沒抱怨過一句,他怎能懷疑她?
他怎能?!
突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腦子也清醒了不少,他一把抱緊了她,嗓音沙啞:“對不起,我喝多了,對不起……”
他吻上她鬢角的碎髮,閉上眼睛輕聲呢喃着:“我總以爲,你要離開我了,我很害怕,你若真的走了,我該怎麼辦……”
她呆呆地站着,任由他抱着自己,許久才伸出手臂來回抱住他,道:“我不會離開你,師兄,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着你。”
她那英武冷峻的師兄,攻城拔地耀武揚威,是十萬將士們心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而今在她面前變得這般膽小怯懦患得患失,她心底掠過一絲疼痛,心腸也軟了下來,彷彿再多的隔閡和猜忌,在這一刻都微不足道。
這個與自己相擁的男人,是她十多年來固執地愛着的人,他們披荊斬棘排除萬難,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怎能被一些莫須有的東西左右了去路?
從那時起,他們的關係和好如初,對曾經那些各自隱晦的心事,雙方絕口不提。
是不是隻有這樣,就能回到從前?
卿羽端着藥罐子站在空地上,面前的小花被一陣強風吹得直不起腰,但強風過後,仍站直了身子,張開了花瓣迎接陽光雨露。
能被一時困難打倒的,都不算真的堅強,經歷了風雨還能以傲姿示人,才能迎來另一番美好。感情亦是如此吧。
再牢不可破的感情,一旦埋下了猜疑的種子,便猶如蟻穴潰堤,萬劫不復。她絕不會讓自己和師兄走到如此地步。說到底,還是自己太小心眼了,是自己的胡思亂想,讓他們之間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感覺,想到此處,她有些愧疚,愈發下定了決心要對師兄好。
藥罐子裡散發出的煙被風吹到臉上,嗆得忍不住咳了一聲,卿羽收回思緒,信步去了周顧的營帳。
周顧不在,想來又是去了軍營。戰事頻繁,他也越來越忙,常常會在堆滿了戰報和地形圖的桌案上沉沉盹去。她心疼他的身體,便常熬了補藥給他送來。只有能爲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哪怕於他而言微乎其微,但能看到他眉目間偶然露出的輕鬆感,已是巨大的安慰。
尋了蓋子將藥罐子蓋上,她開始着手整理他的居室。許久以來,他們各有所忙,縱然沒有了她在身邊陪同,但金子那個細心的少年,仍是將師兄的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條。
牀鋪和衣物都疊得整整齊齊,衣架連同桌椅都一塵不染,卿羽晃了一圈,覺得實在沒什麼可以做的,遂在案几旁隨意坐下,支着腦袋百無聊賴地出神。
案几上的戰報碼得錯落有致,留出的便箋上排着日期和地點,旨令人能快速準確地找到想要的東西。手指劃過這齊整的一列,卿羽暗笑這個金子真是想得周到,怕是女子都沒有他這般細膩心思。
纖長的手指在一封沒有便箋標註的戰報上頓住,她淡淡一笑,看來人啊還是不能誇,上一刻誇了下一刻就出錯,這個金子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啊。
手指一用力,便將那封戰報抽了出來,本意是查看內容後補上一枚便箋,但翻開一看,卻發現戰報是空的。
戰報上一片空白,只夾了一張紙,折了幾下,隱約可見上面的墨跡。
她心下好奇,將那紙張攤開來看,頃刻間,紙上的筆墨勾勒出的模樣,將她照得無處遁形。
那是張畫像,畫的人是她。
畫上的她白衣蹁躚,手持一把短刀,花葉滿天之間,她收勢回眸,臨風而立,脣畔暈染一絲清淺的笑,眉眼溫潤恬淡。
身後的風景她只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在樑宮時,清平宮的後庭裡。時值五月,花圃間的扶桑開成了一片火紅燦爛的雲霞,映着她的笑顏,一切都那般悠然愜意。
能細緻入微地畫出此般風景的,能將當初她練刀場景還原得惟妙惟肖的,除了沈雲珩,再無第二人。
只有他陪着她度過了五月之後那段難熬的日子,也只有他參與了她的生活,熟悉她的種種,如此才能捕捉到她的細微神情,並絲絲入扣地描摹出來。
耳旁迴響着那夜姜荊無意間同她說起的話:“主帥派了人去燕國尋你……”
一瞬間,她什麼都明白了。林乘南告訴過她,沈雲珩遍尋大梁不得她半絲蹤跡,仍舊不死心地回到大燕大肆尋找,大燕的大街小巷都張貼了她的畫像,每張皆是出自沈雲珩本人之手,那畫上之人,與她相像之至,猶如臨水對鏡。
如此看來,師兄派去燕國尋她的人,看到了她的畫像,便帶回覆命。師兄也因此知道,沈雲珩同樣在找她,由此確認了她人並不在燕國……拿到她的畫像的那一刻,師兄他,是不是鬆了一口氣呢?
一顆心緩緩沉了下去,似有什麼東西堵着,難受而無助,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便要重新將手中的畫像折起。
一隻手按住了它,卿羽擡頭望向來人,看見姜玉略微嘲弄的眼神。
“看姐姐這般高興,是看到了什麼好東西?與我也分享分享可好?”姜玉說着,不等她回答,便一把將畫像自她手中抽走。
卿羽站起身來,冷漠地望着她:“拿回來。”
“姐姐不要這麼小氣嘛,給我看看又不會怎樣,”姜玉嘟着嘴,典型的小女兒家的撒嬌,任誰看了都心生愛憐。她低頭看一眼手中的畫像,又擡頭看一眼卿羽,做驚訝狀,“這畫上的人可不就是姐姐你呀!想不到太子殿下不光有一身好武藝,還有一手好畫工,簡直將姐姐畫得一模一樣呢!”
眼看卿羽不說話,姜玉放下畫像走上前去,巧笑倩兮地望着她:“太子殿下對姐姐的一片癡心,衆人皆知,殊不知人心難測,姐姐還是不要被矇蔽了好。”
卿羽冷冷道:“你什麼意思?”
姜玉笑道:“姐姐向來聰明,怎麼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這男人嘛,是這世間最單純的動物,他們想要什麼皆出自本能,沒有理由可講,”她又走近一步,笑容依舊,“難道姐姐就不想知道,你被林乘南抓走的那段時間裡,太子殿下同我之間發生了什麼嗎?”
卿羽冷笑一聲:“你同他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還真不想知道。看來姜小姐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纔多久,挑撥是非的本事又要使出來了麼?”
上次險些被毀容的經歷至今仍令姜玉心有餘悸,現在又被卿羽這麼一“提醒”,真是又怕又怒,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難看極了。
女人對陣,輸了面子也不能輸了氣場,吃過虧的姜玉自然也曉得其中道理,短暫的氣惱過後,又端出一張笑臉來,擺明了是要將她刺激到底:“姐姐是不想知道,還是害怕知道?太子殿下是絕不會主動跟你開口的,姐姐若想自欺欺人一笑而過,那就當我什麼也沒說過。”
卿羽不爲所動,姜玉已行至跟前,嘴脣湊過來附在她耳畔:“姐姐不在的那段日子裡,殿下他,對我很溫柔。”
卿羽渾身一滯,卻見姜玉笑意盈盈,將畫像塞到她手裡,揚長而去。
空蕩蕩的大帳裡,她一個人站在那裡,手邊的湯藥縱然以陶蓋捂着保溫,仍是冷透了,而師兄他還沒回來。
她默了片刻,宛若做賊心虛般的,將手中的畫像折了幾折,放進自己衣袖裡,而後屈身跪下,將那空無一字的戰報碼進原來的位置。
她定定地看着那井然有序的一排戰報,環顧一下四周,一切景象就如方纔她進來時一樣,可又覺得哪裡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