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珩拿過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裡,笑道:“就你這點小伎倆,離陰險狡猾的層次還遠着呢!”
卿羽快速抽出自己的手,順勢打在他手背上,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想通一些事情很累的,來樑宮的這段日子裡費的腦筋比我過去十年的都要多。”
沈雲珩不再說話,只定定地看着她,眼神裡覆滿了痛惜。
剛剛快活起來的氣氛瞬間又變了,卿羽有些不自在,站起身道:“練劍出了一身臭汗,我去換身衣服。”
還未轉身,便被沈雲珩扣住了手腕,再動彈不得。
“阿羽,明日我便奏請樑帝,請他早日定下嫁娶良辰,”他熱切地望着她,“我不讓你再待在這種地方,跟一羣不相干的人費盡心機。”
卿羽垂下頭,踟躕良久,才道:“我自然是不願再在這裡待下去的,但是,我要做的事還沒完,便一時走不開。”
她多想離開這裡,越快越好。這裡雖然是她真正名義上的家,可她怎麼也生不出家的感覺,甚至於從未打心底裡接受過“清平公主”這個身份。說到底,還是沒有自小在這裡長大,感情淡薄,她視爲親人的師父們不在身邊,時間愈久,對他們的思念也就越強烈。
“未完的事?”沈雲珩凝眉,心念陡轉,“是因爲太子?”
卿羽點點頭:“有一回私底下太子跟我說起過他的病情,他的身子向來羸弱,更糟糕的是,現在的情況比看起來還要嚴重,且不妄加揣測有人在暗中動手腳,單是他如今這個狀況,我也不放心離開。”
“看不出來,你對你這個太子哥哥還挺關心。”沈雲珩放開手,臉上雖掛着笑容,說出的話卻聽起來有些彆扭。
卿羽懶得跟他計較太多,只解釋道:“暫不論太子此人究竟如何,他從未對我存過傷害之心,反而在我受到江皇后的刁難時還解過幾次圍,我想幫他並非僅僅是因爲要報答他的出手相助,還因爲他是父皇的兒子。”
說到此處,她放緩了語調:“他是父皇唯一的兒子,也是將來大梁的君主,皇家子息單薄,換作任何一個有良知的平頭百姓,都會憂國憂民吧,更何況,他與我還有着血緣之親,我怎能忍心袖手旁觀?”
沈雲珩發出一聲低嘆,終是無法拒絕:“也好,我就等到太子康復有望的那一天,”他挑眉,眼睛裡蓄滿了笑意,“我會快些讓那一天到來。”
他的笑容既溫暖又魅惑,卿羽忙別過頭:“我去換衣服了!”遂飛快地跑走了。
**********
夏季多雨。早上起來天空就陰沉沉的,早膳過後終於一聲悶雷打響,一陣急雨落了下來。
卿羽站在窗口怔怔出神,直到一條衫子輕輕落在肩頭,她沒有回頭,仍舊望着窗外紛飛的雨絲:“襄嵐,你說這雨何時能停?”
身後之人並未答話。
她狐疑着轉身,卻發現站着的是一個小宮女,深垂着腦袋不敢擡,交疊的兩手因緊張而相互捏得泛了青白。
卿羽這才突然意識到,襄嵐已經不在了。
在那天認了毒害公主謀害奶孃的大罪之後,被常餘拖走關起來的當日晚上,襄嵐就咬舌自盡了。
她原本是沒想讓襄嵐死的。她只下令讓常餘先把襄嵐關起來,接下來具體要怎麼辦,她還沒想好。
可是第二日,她就聽到了襄嵐的死訊。
當時她正在對鏡梳妝,後面的頭髮怎麼也梳不好,心想若是襄嵐在身邊,早就給她挽了個漂亮的結,她的手向來是很靈巧的……然後常餘來報:襄嵐已死,地牢裡悶熱不堪,隔了一夜,屍體都發臭了。
她的手瞬時沒了力氣,一大把烏髮自手中頹然滑落,她望着鏡子裡披頭散髮的自己,驀然落下淚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麼久的朝夕相處,她早就習慣了襄嵐的陪伴。縱然明知道襄嵐日日給她暗中下毒,可她並不生氣,反正自己深諳醫理,再多幾味也毒不死她,就當強身健體了,想當年在祁嵇山上跟大師父學習醫藥毒物時,沒少吃過不乾不淨的東西……
她天真的以爲,來日方長,一切都還有回寰的餘地。
結果卻走到勢不兩立的地步,也把襄嵐逼上了絕路。
襄嵐心靈手巧,會給她梳好看的髮髻,替她搭配美麗的服飾,在帕子上繡的花鳥栩栩如生……可這些,都沒有了。
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卿羽隨意掃了面前這個侷促不安的小宮女一眼,想起她也一直是在屋子裡伺候的,由於平日裡凡事都找襄嵐,竟一個也記不住其他人的名字,遂問道:“你叫什麼?”
小宮女低着頭,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公主的話,奴婢名叫秋菱。”
身材嬌小,眉眼秀氣,說話聲音也脆生生的,當真如秋天的菱角一般俏麗可人。
卿羽褪下身上的衫子,徑直邁過她,淡淡道:“做事機靈着些,本宮生平最厭自作聰明犯渾愚蠢之人。”
秋菱忙點頭稱是,提步跟了上去。
太子蕭遠長年抱病,終日與各色湯藥爲伴,連其居住的東宮都瀰漫着淡淡的藥草香。
卿羽來到東宮門口,把門的小太監匆匆去稟報了,她在大門口向裡張望了幾眼,遠遠望見守在門口的小太監聽得傳話又轉身進了殿門,那扇硃紅色的大門開了又關,一串雨水自檐角落下,摔出一捧晶瑩的珍珠。
不一刻,小太監匆匆折回,躬身請卿羽進殿去。來到門口,蓮生已在迎接着了,端正行了大禮,道:“今日天氣不好,公主還親自過來探望太子殿下,殿下好生歡喜,命奴才快請公主進去。”
卿羽笑道:“不妨事,我也是閒得慌。”
這廂,秋菱已收了雨傘,跟着卿羽一同進了房內。
殿中窗子緊閉,光線很暗,蕭遠坐在案前,正批閱着摺子,身上披了件牙白色的長衫,案角點了盞燈,寧靜的燭光襯着那張蒼白的容顏,此情此景,美得多像一幅畫。
卿羽將腳步放到最輕,揀了個角落的地方坐下。
蕭遠手中的硃筆在摺子上圈圈點點,寫了幾個大字手筆,又要伸手從旁邊一摞高高的奏摺上拿新的,蓮生輕聲提點道:“殿下,清平公主已等候多時了。”
蕭遠這才如夢初醒,一眼看見卿羽,愧疚不已:“一忙就忘了時辰,清平久等了吧。”
說着便要起身下來,卻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又重重跌了回去。
蓮生慌慌忙忙呈過來一杯茶,卿羽扶着他喝了,見他面色好轉,才舒了口氣,轉頭問蓮生:“殿下本就體虛,長時批閱奏摺更加勞心勞力,你陪侍左右怎能不時刻提醒着殿下休息?”
蓮生惶恐,連說:“奴才該死。”
蕭遠虛弱笑道:“你莫要責備他,他是一直提醒着的,是我沒聽。”轉念一想,又道,“今日下雨,你冒雨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卿羽狡黠一笑,自袖口拿出一個小瓷瓶:“早就聽說你有風溼,陰天下雨時尤其受罪,我這藥酒自宮外帶來,據賣藥的說緩解風溼效果奇佳,今日拿來獻你。”
蕭遠作受寵若驚狀:“如此靈丹妙藥,我怎能受得?!”
卿羽忍着笑意捧他到底:“太子君命神授,配得起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蕭遠大笑,卿羽已低頭替他捲開了褲腳,蓮生急了,道:“公主千金貴體,奴才還是請太醫來爲殿下上藥吧!”
卿羽道:“舉手之勞,哪裡還用得勞煩太醫,殿下都不介意,你急個什麼?”
蓮生臉孔紅了紅,卻也不再說什麼,忽地一拍腦袋:“哎呀,藥室裡還熬着藥呢,險些忘記了!”說罷一溜煙兒跑出去了。
卿羽看了一眼秋菱,秋菱心領神會,追着蓮生喊道:“等我跟你一同去!”
蕭遠眼望着兩人飛快跑開的身影,無聲笑了:“蓮生還是個孩子,膽子小,心性也純善,你不必連他也防着。”
卿羽不接他的話茬,拿手蘸了藥酒替他揉着腿關節,低低道:“你的病非一日之寒,卻也並非是天生即患,我想,你是知道原因的,對嗎?”
久久,蕭遠才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幫我尋到解救的法子,至於其他,你不需知道太多。”
卿羽垂下頭繼續幫他揉捏,不再言語。
沉默的氣氛裡,蓮生跟秋菱進得門來,蓮生端着湯藥道:“殿下,快些喝了吧,李太醫說這藥要趁熱,涼了可就沒效果了。”
蕭遠伸手欲接,卿羽眼色一凜,擡手搶了過來。
蓮生一聲驚叫,眼看着那碗裡的藥汁濺出來大半,灑到卿羽身上洇得一片溼,嚇得噗通一聲跪地上:“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蕭遠輕輕咳了兩咳,笑道:“清平,你嚇到他了。”
卿羽不知所以:“怎麼,我……很可怕嗎?”
蕭遠指了指秋菱:“你告訴你家主子,方纔她是什麼樣的?”
氣氛本融合,秋菱倒也放鬆,做出驚恐的樣子:“公主,您剛纔疾言厲色,一副要吃了蓮生的樣子,大手一揮,奪過藥碗,那動作讓奴婢以爲您要出手打蓮生……”說着不由自主地比劃了起來,惹得蕭遠直笑。
卿羽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扶蓮生從地上起來,道:“我不是有意的,那個,蓮生,你別往心裡去啊!”
蓮生惶恐萬分,連連搖頭:“不不不,是奴才的錯,奴才笨手笨腳的,打翻了殿下的藥碗,讓公主受驚了。”
卿羽看了看手中還殘留着些許藥汁的碗,仔細嗅了嗅,問蓮生:“皇兄的藥方子是誰開的?吃了多久?”
蓮生答道:“是李謙李太醫開的,吃了有大半年了。”
卿羽笑道:“吃了大半年的方子也沒吃出什麼效果來,這位李太醫究竟是怎麼進得了太醫院的?莫非是買來的官?”遂命令蓮生道,“拿方子給我看看。”
蓮生應下,去拿藥方了。
蕭遠道:“李謙是太醫院裡資歷最高、最德高望重的老太醫,他開的方子是斷然不會有什麼差池的。”
卿羽看向他:“照你所說,所有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的人都不會害你,那你爲何又要我幫忙?”
蕭遠語塞。
卿羽接過蓮生的拿來的藥方,大致掃了一眼就放入袖裡,對蕭遠道:“你先忙着吧,不過別太勞累了,這方子我先拿去,改日再來。”
蕭遠微笑着點頭,手裡已拿了枝硃筆,又在摺子上圈圈點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