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羽卻是笑望了他一眼,柔聲道:“白大人今日的臉色似乎不太好,莫不是病了?若是冷着凍着了,那本宮——”話到此處,笑容突斂,殺氣濃重,“就把這件斗篷賞給白大人吧!”
話音一落,但見那斗篷自她肩上快速滑落,她一手拽住邊角,蓄滿了內力,朝空中一撒,斗篷倏地展開,向着白翼迎面撲去!
白翼略一皺眉,鋼刀出鞘之聲乍響,手腕陡然一轉,寒光忽閃,一刀將那撲來的斗篷劈成兩半!
只是一瞬間,被劈爛的斗篷盈旋着落地,發出細微的悶響,卿羽手中的長劍已抵着李平嶽的咽喉,白翼的刀刃亦頓在卿羽的脖頸。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襄嵐一聲驚叫,顫抖着身子,跌在地上。
李平嶽直挺挺地站着,赤手空拳,面不改色,沉聲斥道:“白翼,休得無禮!”
白翼目光冷厲,聽得這聲怒斥,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聽從命令收了刀。
隔着一把長劍,李平嶽看向對面的人:“公主殿下隨身帶着兵器,就是作這種用途的嗎?”
誰人不曉得無憂無慮好呢?可她孤身一人來到萬里之遙的大梁,隨便一個有心機的人都能想辦法弄死她。放眼大梁國的每一處,她沒有一個可以真心相信的人,只有手裡這把劍,貼身藏着,爲她今後如履薄冰的生活壯一分膽。
“世事難料,不得不防,”她揚起頭,看他的目光充滿了鄙夷,“我怎麼知道,李將軍下一個要殺掉的人,是不是本宮呢?”
李平嶽不語,她咬住嘴脣,半晌,才低低道:“我只問你,方纔你們說的,可是真的?”
李平嶽眼睛眨也不眨,語氣很平靜:“公主不是都聽到了嗎?何必再問一遍呢?”
握着劍柄的手抑不住微微顫抖,她只覺一股涼氣自腳底往上飛快地躥,頃刻間就將她淹沒了,連呼吸都是冷的,她瞪大了眼睛,努力不讓水霧覆蓋了視線,一個聲音在心底告訴自己: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
“我師父,他,他們……”
“他們葬身於一場大火,化成了灰燼,屍骨無存。”李平嶽神色平靜地補充了她斷斷續續的話,好似一切與他無關,反正死的也是跟他沒幹系的人。
拼命剋制着要發狂的衝動,卿羽死死咬住嘴脣,直到一絲血腥氣遍入口腔,她突地提劍刺了過去!
“李平嶽!我殺了你!——”帶着滿腔的仇恨,帶着重重的怨怒,她握緊了手中利劍,不顧一切地,向他刺去!
面前這個人,十年前一心要置她於死地,十年後,殺了她最親近的人,她到底欠了他什麼,讓他這般下毒手?她再也不能忍,再也不能退讓了,她的軟弱和妥協,換來的不是相安無事,是他更殘忍的迫害!
她好恨啊!爲什麼自己那麼無能,爲什麼那麼笨,她早該想到的,宿在滿郡的那個夜裡,與白翼匯合的黑衣人,便是屠戮師父們的兇手啊!可笑她那時還說起自己的二師父武功卓越,白翼面上一閃而過的寒光她分明看到了,卻怎麼就沒料到他早就埋伏好了的殺機?
她怎麼就忽略了,李平嶽向來心狠手辣,爲除後患不惜殺人滅口,她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點,沒有讓師父們早作準備離開避難,害他們落得一個慘死火海的下場?……
利劍在距離李平嶽咽喉一寸的地方忽地被一道寒光衝開,劍刃霎時改變了方向,直直衝上天空,強大的力道震得她手臂發麻,整個人失去支撐,重重跌在地上,噹啷一聲,利劍斷成兩截,落在她面前。
白翼沉着臉走過來,拔下釘在樹幹上的鋼刀,看也沒看她一眼,無聲退至李平嶽身後。
地面是擇以上好的大理石青磚鋪就而成,很涼,很硬,那種寒意讓她整個人都異常清醒,卻又異常昏沉,她自地上爬起,瞪着一雙血紅的眼睛,撲到李平嶽身上,雙手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李平嶽,你殺了我的親人,我要讓你血債血償!”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吼出這句話,她頭髮凌亂,面目猙獰,大顆大顆的眼淚自她圓睜的眼睛裡流出來,她渾然不覺,手上一再加重力道。
襄嵐早已嚇得哭出聲,跌跌撞撞跑過來,跪下抱住她:“公主您冷靜些,李將軍是朝廷重臣,您殺了他,如何向皇上交代啊?皇后娘娘也不會善罷甘休,您在外吃了那麼多苦,好容易才進了宮,難道一回來就背上殺害大臣的罪名嗎?……”
然而這時的卿羽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她什麼都不想,只想他死!哪管什麼他是當朝車騎大將軍,哪管什麼皇后是他的靠山,哪管什麼自己這個清平公主的名頭……她什麼都不顧了,也什麼都不管了,她只要爲師父們報仇,用李平嶽的性命,去祭她枉死的親人們的亡靈!
白翼抿緊了脣,出手鉗制住了她的臂膊,要將她推開,哪知她力氣甚大,甚至硬生生髮動內力掙脫了他的桎梏,卻也致使她自己被內力反彈,嘔出一口血來!
白翼吃了一驚,果斷趁機出手,一掌擊在她心口!
卿羽被這掌震得後退了幾步,彎腰吐出一大口鮮血,濺在青石磚上,猶如綻開朵朵紅梅。
“公主!”襄嵐喊了一聲,奔過去扶住了她。
卿羽大口喘着氣,踉蹌了一下,硬是撐着沒讓自己倒。她擡手抹一把脣邊的血跡,看着手指上淋漓的紅色液體,脣角勾起,笑了起來。
“公主……”見她這副模樣,襄嵐又是驚又是怕,顫着嗓子喚了她幾聲,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一把將襄嵐推開,身體搖搖晃晃,看着兩隻染紅了的手,大笑出聲,直至滿面淚光,她漸漸止住笑,捂住臉蹲下來,發出嗚咽的哭聲。
白翼抱拳:“公主,奴才不得已爲之,請原諒。”雖是道歉,態度卻是沒有半分歉意。
李平嶽咳了幾聲,嘆道:“公主痛失親人的心情微臣可以理解,若這樣能讓公主心裡好受些,微臣不做計較。但公主貴爲皇家鳳體,金口玉言,微臣實在擔不起這殺人的罪責,還請公主體恤微臣爲國盡忠的一番赤城,別再冤枉微臣了。”
言畢,毫不留情地斂袖而去,襄嵐敢怒不敢言,心疼地抱住卿羽,淚珠吧嗒吧嗒地落她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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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至這時天亮,還不見收勢。
卿羽獨自坐在妝鏡臺前,眼神空洞呆滯,鏡中映出一張絕色容顏,卻是憔悴不已,眼窩都陷了下去,嘴脣乾裂的脫了皮。
門外響起小心翼翼的拍門聲,夾帶着襄嵐的哭腔:“公主,奴婢求您了,您開開門吧,再這樣下去,您的身子熬不住啊……”
卿羽只呆呆地望着鏡子裡的自己,彷彿什麼也聽不見。
昨天從花圃回來,公主衣發凌亂,遍身血跡,可嚇壞了清平宮裡的衆人,她卻不讓任何人接近,並下令不準將此事說出去,如有違者,就剪了她的舌頭丟到井裡溺死!
看着面相和善寬容的清平公主,竟說出這般狠絕毒辣的話,直叫宮人們嚇得魂不附體,跪了一地不敢言語。
她徑直走進屋子,將自己反鎖在裡面,整整一夜,滴水未進。夜裡打了驚雷,緊接着一陣急雨落下,涼風捲着雨絲從半掩的窗子裡侵入,打溼了妝鏡臺,也將她兜頭兜面撲了個透。
徹骨的寒意遍及全身,她混沌的頭腦也稍稍得以清醒,殘忍地一遍又一遍地向她確認着:死了,都死了,大師父,二師父,老丁、章師傅、翠娘、常餘、阿吉、秋兒,露鼎記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大火吞噬了一切,不消一刻,便化爲烏有。
不會有人查到事故的起因,現場不會遺留半點蛛絲馬跡,官府也只會當作一場意外,草草結案,而那些死去的人,死不瞑目,永不能安息。
這般想來,那日白天她隨白翼離開後,就有一支殺手潛伏在露鼎記了,只待夜深時,伺機行動。李平嶽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後,擔心曾經虐待於她的事實敗露,並因此獲罪,爲了封口,不惜將她身邊親近之人一一殺之。
可笑那夜她在滿郡客棧看見的蒙面人時,只以爲他們是白翼的手下,自樑國前來接應的,卻不想是爲主人斷了後患趕來複命匯合的。
……但即便那時她得知了事情真相又能怎樣?露鼎記早已化爲灰燼了,爲時已晚,無可奈何。
師姐應該是能倖免於難的吧,她離開時師姐還住在沈園,應該沒被殃及,不知天亮以後她得到消息,會不會悲痛欲絕,會不會恨她……
是啊,如果不是因爲那個叫“毛毛”的女人,大家怎會遭受這無端橫禍?本都是些兢兢業業老實本分的斗升小民,聚集在一處掙點小錢過活日子,哪想着會莫名其妙地送了性命呢?最對不住的是二位師父,一朝救她,十年養她,可她呢,非但沒有報恩,臨走時反拿走了他們的命……
她果然是個天煞災星,除了給人帶來禍端,還能帶來什麼?她還有什麼臉面活下去?只怕是師姐見了她,也會將她殺了爲大家報仇吧……
報仇?……報仇!
心念一頓,猶如一道雷光劈開混沌,她整個人徹底清醒了!
是啊,師父們屍骨未寒,她有何顏面說死?如此懦弱膽怯,豈不正中李平嶽那個奸人的下懷?鑄下滔天罪孽的是李平嶽,該死的是他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