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有些愣神,怕她不相信似的,又輕輕道:“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目的,但你答應了我的求親,於我來說,就已是莫大的幸運了,阿羽,你知道嗎?我一直盼着這一天,卻沒想到會這麼順利。以後我會好好待你,絕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自她回了樑國,他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着她的每一點消息,知道她入了樑宮,封了公主,遭暗殺,被下獄……
每聽到她的消息一次,他的心絃就繃緊一分。
他到底是不能放任她離自己太遠。忍不了,也捨不得。
他步步爲營,與燕帝周旋,和沈雲琋牽制,排除萬難,終於來到樑庭,換來在樑帝面前立下“非清平不娶”的誓言。
卿羽着意看他一眼,似有歉疚:“如果有一天,你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會不會……”
“不會,”他利落地打斷了她的話,深邃的眸子宛若無際海洋,似能包容她的一切,看着她微黯的眼神,他反倒笑了,將她手裡的戲本子抽出來,反過來放回去,說,“我倒不知阿羽來樑國沒幾月,竟習出了反着看書的絕技。”
卿羽笑了笑,拿着戲本子挪到旁邊。清風徐來,將她懷裡攤開的紙張嘩啦啦翻了幾頁,她雙手支着臉頰,出神地望着臺階下一叢開得正盛的紫薇花。
一切都如從前的日子,安詳,平靜。
過了幾日,是李平嶽的頭七,卿羽早上去向江皇后請安時,太子蕭遠也在。
江皇后的臉色明顯很不好。事實上,自從李平嶽死後,江皇后的精神就萎靡了許多,再不似往日威風跋扈,縱然濃妝豔抹,但由內而外的頹唐神色卻是無論如何也遮不住的。
要是在平時,江皇后肯定又是大發雷霆,順便砸幾樣東西,將她趕出來,畢竟,她始終認爲卿羽是殺了李平嶽的罪魁禍首,看到她,恨不能生啖其肉。
但在今日,礙着蕭遠在跟前,江皇后按捺住心中的怒火,不容卿羽多說一句話,便揮手打發了他們,由紅纓和綠蘿攙扶着回房間休息去了。
才七日光景,江皇后整個人就消瘦了一圈,她蹣跚離去的背影單薄而寂寞,有那麼一刻,卿羽是突然可憐她的。
蕭遠叫上卿羽一同走出鳳儀殿,外面風和日麗,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卿羽走了幾步就出了一頭的汗,甩着手帕扇風。回頭一看蕭遠心平氣和的樣子,越發不平了:“……皇兄您是感覺不到熱嗎?”
褪去往常笨重厚衣的蕭遠,一襲清爽長衫風姿卓越,白衣黑髮,容貌如畫,眼睛閃着柔和的光澤,宛若清風掠過水麪時掀起的一絲微不可查的波瀾,直讓人沉迷其中難以自拔。
他淡淡笑了笑:“我是不大出汗的,太醫說我體質畏寒,不怕熱。”
卿羽這才注意到,天氣暖和起來,他的氣色也比正月裡時好了許多,以前走幾步路就停下來咳喘歇息,現在竟很少有那樣的情況了。
這樣一個如畫似的人,溫潤如玉,器宇不凡,又有着治國之才,若是健康的該有多好。卿羽想着,不由在心底哀嘆一聲。
不覺間,二人已走到一處涼亭間,清風穿過花叢掠來,攜帶着縷縷芬芳,一路走來並無任何異樣的蕭遠,此時突地猛咳了起來,白皙的面龐咳出一片嫣紅,蓮生忙的給他捶背順氣,拿來隨身攜帶的水壺,掏出一粒丸藥,喂他灌了下去才逐漸消停下來。
卿羽緊張地望着他,想幫忙卻又無計可施的樣子,只好定在原地乾着急。
蕭遠微微喘息着,臉上的紅色漸次消去,過了一會兒,他擺擺手,與蓮生道:“方纔路過花徑,我見幾株紫薇花開得甚好,你去折幾枝過來,插到房裡看着也好。”
蓮生點頭應下,招呼着幾個宮女走了,唯餘幾個侍監遠遠地守着。
“皇兄將下人們都支開,是有什麼秘密要與臣妹分享嗎?”
蕭遠看見她一臉清淡的笑,本也想笑,卻忽地止住氣息,掏出帕子緊緊捂住口,硬是將那股衝上來的劇烈的咳意壓了下去,發出一聲長長的、極沉的如嘆息一般的咳嗽,待將帕子拿離嘴角時,上面隱約可見幾縷血絲。
卿羽大驚,捧着他的手微微顫抖:“皇兄,你……”
他說他畏寒,不怕熱,眼見隨着天氣轉暖,他的氣色較之從前好上太多,她也便深信不疑。卻沒想到,他的身體竟比以前更壞了。
只是,他隱忍不發,他瞞着所有人,讓所有人都以爲他的身體是比以前好些的。
究竟是爲什麼?
蕭遠將那帕子藏回袖口,卻順勢抓住了她的手,眼珠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平靜之下自有暗涌。他動了動嘴脣,聲音也沉了幾分:“現在只有你能救我了,阿羽,你願不願意救我?”
她不解地望着他:“什麼意思?”
他堂堂大梁國東宮太子,將來是承襲大統之位的不二人選,現在竟向她求救。
是誰要殺他?是誰在暗中布好了圍困他的局?
看着她一臉吃驚的樣子,他卻收回目光,自嘲似地笑了笑:“我的病,太醫院那羣老頭子是沒有辦法了,但是我又不甘心,終究認不下這個命,如今,也只有你,能讓我有希望活下來了……”
卿羽垂下頭:“皇兄自小沉珂,身邊名家御醫無數,個個皆是醫術高明的人物,這些人都沒有法子,我又能有什麼辦法?皇兄真是高看了我。”
蕭遠笑了:“阿羽,醫者父母心,這是從醫之人最基本的仁德。”
卿羽心裡一個咯噔,警戒地望着他:“你……你是如何知道……”
自從來到樑宮,她如履薄冰,深知藏拙之重要性,從未跟任何人提及過她會醫術之事,蕭遠他怎麼會……
似看出她的疑問,蕭遠道:“一個人刻在骨子裡的氣質是藏不住的,更何況是一雙摸了十多年草藥的手。倘若是另外任何一個身份,我斷然猜不出,但因爲病了十多年,醫生身上是什麼氣息,我還是知道的。”說到此處,看她一眼,“我知道你隱瞞自己的醫術,是不想在這深宮裡招搖,我本不想打擾你的平靜,但事到如今,我除了求你,別無他法。”
卿羽捋了捋思緒,心知既已被他看穿,便再無躲藏的道理。但聽着他話裡的意思,是他相信她的醫術在太醫之上,能做太醫之不能,連太醫都束手無策的病症,她卻自有妙計?開什麼玩笑!
她低頭踟躕半晌,有些爲難道:“其實我會的那些東西都是醫學上的一些皮毛,跟專業的太醫差得遠呢……”
蕭遠側身看向遠方,目光縹緲在花紅柳綠之間:“這跟專業無關,跟人心有關。”
卿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剛巧這時蓮生回來了,手裡捧了一把紫薇花,清新嬌嫩的花瓣密密地簇擁在一起,像一羣探頭探腦的精靈。
蕭遠接過來,拿在手裡左右端詳了一會兒,彎起脣角笑了:“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好花要配好景,可惜好景不長。”
卿羽當他是在感嘆自己命途多舛,卻見他把花束遞給自己,笑道:“自打賽了龍舟回來,阿洵就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至今日已是整整五天了,你再不去看看,我真擔心他會悶出什麼病來。”
她伸手接過花來,漫不經心地把玩着:“誰去看都沒用,有些事情,只能他自己想開,然後走出來。”
蕭遠身子骨向來羸弱,考慮到去護城河的路途顛簸,人荒馬亂的,爲避免出什麼閃失,也爲不讓大家擔憂,他就沒親自到場觀看。南宮洵奪了魁的事,以及後來未道出的心願,蕭遠都是聽旁人說起才知曉的。
南宮洵求仁不得仁,反倒讓那大燕皇長子沈雲珩中途撿了便宜,換誰都會想不開。
蕭遠有些悲憫地看着她:“或許,只有你才能解開他的心結。他所求的,你心知肚明,如今他兩手空空,心裡難受,你又何必如此狠心?”
卿羽垂下眼眸看花,語氣淡淡的:“我一直將他當做好朋友,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如今這種局面,我還是不要再去招惹他比較好,況且,”她擡起頭,笑靨如花,“我已有婚約在身,若是再和別的男人來往過密,我未來的夫婿可是會不高興的。”
蕭遠點點頭,似是無話可說,遂笑了笑,轉身離去了。
涼亭下不知何時站了沈雲珩,與蕭遠稍稍見禮,彼此寒暄幾句,就相互道別了。
一羣宮女侍監隨着蕭遠逶迤而去,當下唯餘二人。沈雲珩拾級而上,來到亭間,脣畔染了點點笑意,一步步逼近。
她被逼着步步後退,直退到粗壯的柱子上,雕刻的鏤空圖紋咯得她齜牙咧嘴。見他一副壞笑的模樣,凝眉喝道:“你幹什麼?起開些!”
她要推他的手被他牢牢握住,掙也掙不開,卻被他更加欺近一步,幾乎親密無間,而他還是噙着那抹讓她心跳錯亂的笑容:“我是你未來的夫婿,你說我想幹什麼?”
這話太曖昧,語氣也柔軟,一時令她沒了主意,驚慌失措地看着面前他越來越放大的臉,她無處閃躲,情急之下,道:“你再這樣,我……我可就喊人了!”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想不到阿羽還有這等愛好,”他嘖嘖嘴,笑容更邪肆了,“親熱戲被圍觀,阿羽都不介意,我又怎會介意?儘管喊吧,來的人越多越好,讓他們一飽眼福!”
無恥!流氓!不要臉!
卿羽在心裡吶喊着,仍是悲哀地閉上眼,欲哭無淚。
卻沒有如預料的那樣。
他低首抵上了她額頭,斂去面上的風流笑容,目光如刀子一樣,聲音也變得低沉可怕:
“阿洵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