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想來,而是一想到她浸滿了寒意的目光,他就一陣心疼,索性任由政務纏身,少卻幾分煩惱了。
在人們眼中,他如英雄般英明神武磊落光明,有明君仁主之風,對任何人都那般寬容溫和……卻也都疏離客氣。
唯獨對她。
那個有着恬靜笑容的女子,眼睛總是彎彎的,似一彎弦月,透着俏皮的光。她將奄奄一息的他救活過來,細心地照顧他養傷,她在溫暖燭光下分揀草藥的身影,她俯身察看他傷勢時微微擰起的秀眉,她爲他上藥時緊繃着一根心絃以致額上沁出密密汗珠……素來對萬事都淡然處之的他,忽地產生一絲蠻橫的想法:若她是我的,該有多好。
只是,醫者父母心,無論是誰,她都會這般對待的罷。
她就像一輪月,似乎離他很近,就在身邊,可他卻抓不住。他想盡了辦法接近她,纏着她,出沒在她的左右,繞在她的近旁,逗弄她,保護她,連陸霄都笑話他,說他變得話多,羅嗦,整個人都如孔明燈般在發光。
是啊,她真就像一道光呢,與他不期而遇,從此暖了他的一顆心。
但如今,這道光卻不再照他。她憤恨與他的欺騙,這讓他感到不知所措,一想到她譏誚的眼神,她冷冷的話語,他的心就悶悶地疼。他本無心騙她,卻騙得她徹頭徹尾。
房間裡的燭火動了起來,他瞬間回了神,見那燈盞被人移了去,越來越清晰,直落在窗邊,而依着那模糊影像,他斷得出是她。
她喜歡將頭髮挽起,耳畔留出兩綹來,任它們風中凌亂。她說長髮披肩的流雲髻固然好看,但總覺太累贅,挽起來就很清爽麻利,但如果將頭髮全挽上去,倒又讓人覺得她已嫁做人婦了,便再留出兩綹頭髮來散着,昭示着自己還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
她說這話時眉飛色舞,滿眼皆是得意的笑,惹得一旁的老丁逗弄她:“我們家卿羽人長的漂亮,梳什麼髮式都好看。臨街張裁縫家閨女二花,天天變着花樣將頭髮梳得天花亂墜,打後面一看如同仙女下凡,可一看正臉,呵,一張滾圓的大臉盤子,可惜頭頂上那些個金釵銀墜兒了!”
一席話惹得滿屋子人鬨堂大笑,她也笑着揶揄老丁:“二花梳什麼樣子的髮式,你看得倒挺清楚,若是對二花動了心思,就跟我說,別不好意思,我親自去張裁縫那裡替你提親!”
衆人笑得更歡了,老丁臉紅脖子粗地連連反駁:“二花不是我的菜!”
…………回憶太美好,他沉浸其中不覺彎起了嘴角,燭光將她的身影打在窗紙上,她散了頭髮,長髮如瀑,眉目精緻,彼時正坐在窗前,手裡拿了一件衣衫,一針一線縫得極認真。
一股莫名的暖意填滿胸臆,是他幻想着這些都與他有關。站了一刻,惦記着明天還要在早朝上對一羣黨臣對簿公堂,遂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便離去了。
卿羽拿燭剪將燈芯挑了挑,又垂頭專心縫補手裡的衣衫了。
她縫的衣服,多是給二師父和師兄的,大師父那個人生性風流,且又愛美,女人緣超好,是以好看的衣服永遠都穿不完。前些時候趕在天氣變冷之前,蘭姨就做了幾身厚衣服送來了,用的都是上好的絲緞,從內衫子到外袍子,一應俱全,花色時尚,做工精緻,羨慕得老丁和章師傅吃飯的時候都很憂鬱。
相比起來,二師父就沒那麼好運了,他爲人低調古板,穿衣也隨便,一件衫子能穿三年。而師兄也對衣着也沒什麼講究,但卿羽留意過,他偏好深色,寶藍、藏青、黑色、灰褐等等,卿羽曾覺得這些顏色又沉悶又老氣,曾試着給他做過一件月牙白的長衫,他人長得本就出衆,身軀挺拔頎長,而月牙白的顏色清淡安寧,穿在他身上必然會十分好看。
但令她失落的是,師兄只在第一次她興沖沖拿給他時穿了一回,以後再也沒見他穿過了。從此她就再沒做過淺淡顏色的衣裳給他。
現在手裡的這件,是玄色棉氅,上月大師父去街對面的裁縫鋪拿回量身定做的一件,穿上來回顯擺,她翻看一番,覺着甚好,裡面保暖,外面禦寒,冬天穿着也不顯臃腫,活動起來也方便,於是也想暗自練練手,給二師父和師兄各做一件。二師父的前兩天已經完工了,師兄的這件剛開始做,眼下天氣越來越冷,她不免有些心急,只好晚上趕工。
雖然與師兄做不成眷侶,但多年情分,他們之間還是親人,以前爲他做的事,現在該怎樣還怎樣,既然下定決心要放下,就要一切如常。
想到師兄,就想到八月時他走的那夜,他說此番外出時間會久些,算下來,已有三月餘,真不知道他何時回來,回來時這件棉衣還能不能派上用場……
漫漫想着,縫到袖口處,略微一想,探身換個別的花色的線,眼角不經意捕捉到窗外一閃而過的影子,她低喝一聲:“誰?!”遂丟下衣衫,撲到門後,靜了一刻不見動靜,小心地打開門,但見月朗星稀,四下無聲。
她抓了抓劉海,狐疑着,難道是自己眼花看錯了?嗯,或許真的是燭光灼得太久,再一擡頭看別處會有暗影吧。這般想着,她又回了房,拿起那衫子的同時睏意也襲來,索性先去睡了。牀上的白露翻了個身,抱着枕頭換了個姿勢睡的深沉。
翌日,她早早梳洗完畢就如往常一樣去樓下廳堂裡忙活,剛走幾個樓梯,就聽見下面一陣說話的聲音,想着平日裡這個時辰老丁、章師傅、翠娘都是帶着常餘和阿吉去市場採購食材的,師姐和秋兒守着早茶攤子,廳堂裡趕早的客人很少,空氣幾乎是安靜的,今天是怎麼……
一邊好奇地想着,一邊邁下幾個臺階,赫然發現大師父二師父身邊坐着的那個人,正是闊別了三個多月的師兄,周顧。只是,前幾天大師父還唸叨地說過這次邊境上販馬的生意出了岔子,周顧歸期無期,卻怎麼說回來也就回來了?
才三月未見,他似乎滄桑了不少,黑衣黑髮,明明是正當青年,一雙漆黑的眸子裡卻彌散着濃濃的疲倦,嘴脣周圍生了青色的密密的胡茬,面容更是瘦了一圈……她曉得他此番的任務該有多勞累,忍不住一陣心酸。
周顧望見她下來,略一頷首,連個笑容都沒有,算作打了招呼了,隨即轉頭又跟二位師父說起事情來,倒是白露熱情地喊她:“毛毛,我新蒸的醬肉包子,快過來嚐嚐!”
她哎哎應着,慢吞吞坐到位上,埋首喝了幾口熱粥,眼前一隻手遞來一個包子,她擡手接過,擠出一個平靜的笑容:“謝謝師兄,”又覺得該補一句問候,便問道,“師兄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夜裡。”周顧冷靜的語氣一如既往。
卿羽哦了一聲,沒再多想,隨即飛快地吃完飯,就回身跑樓上房間去了。拿起昨晚做到一半的衣服,捋了捋思路,又認真做了起來。接下來一整天,她都沒出門,一直在趕工,白露把飯菜給她端過來,看到她累得通紅的眼睛,氣得直跳腳:“周顧那個沒良心的,值得你爲他這麼用心嗎?他早已拒了你,你們便再無瓜葛,又何苦爲他辛苦爲他忙?!”
周顧拒絕她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無所謂丟臉不丟臉。卿羽紅着一雙眼睛,將絲線穿到針眼裡,不說話。
白露氣哼哼道:“傻瓜!”遂摔門而去。
給周顧的棉氅剛做完,卿羽卻也染了風寒,終日咳嗽不止,一個噴嚏打下去,涕淚交加。她自己本就是大夫,駕輕就熟地給自己拌了幾副草藥,也沒當件要緊的事。
坐在窗臺前,捧着玄色的新衣,她呆呆坐了半個時辰。
透過朝西的窗子,但見夕陽如被銷融一般,漸漸散成大片大片的金輝,天空中浮動着大塊大塊的白色雲朵,在夕陽的輝映下呈現出火焰一般的嫣紅。
她一邊止不住地咳嗽着,一邊騰出手來細細摩挲着上面綿密的針腳,以及袖口領口上面繁複細緻的花紋,動作極緩慢,似在承着極重的心事一般。十年了,十年的深情,全在這裡了,如今她將過往縫進針線裡,同時也縫死了一條路,從此,一別兩寬了吧,縱然有着太多不捨與不甘,但到底,她仍是不悔。
不悔遇見他,不悔愛上他,不悔……放棄他。
他那深沉淡漠的大師兄啊,有着他自己的世界和生活,但他的心門太厚重,她推不開,抑或是他的心上了鎖,而鑰匙不在她手裡。
那麼,就此別過吧,她不會再纏他煩他,他已經諸事纏身擔子很重了,她的情意只會讓他徒增負擔。如是這樣,她知好歹,識分寸,適可而止,別無他求。
如此想着,眼眶還是沒能忍住一股涌上來的酸意,她仰起頭來眨巴了幾下眼睛,硬是將眼眶裡的水意逼了回去。胸腔猛然襲來一陣咳意,她捂住嘴脣咳了半晌,肩膀劇烈地顫着,只覺喉嚨裡都暈染了淡淡的血腥氣,勉力壓制住咳意,鎮定了片刻,站起回身。堪堪邁了一步,便定住了身子。
周顧隻手端了只藥碗站在門口,額頭凝成淡淡的一個“川”字,一雙黑眸愈發深沉。
“怎咳得這般厲害?”他邁步過來,將溫熱的藥碗遞給她,“趁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