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篝火噼裡啪啦地燃得正旺,夜已深。那羣乞丐多是些老弱婦孺,只有三個男丁,一個跛腳的漢子,一個佝僂的老頭,還有一個約莫十一二的小年輕,叫伢子,餓得面黃肌瘦,至這時相互依偎在一起,窩在稻草堆裡睡着了。
這個破廟是這羣可憐人的棲身之所,遠在城郊,比較偏僻。他們白天出門到處去討飯,晚上回來靠在一起取着暖休息。聽伢子說,春節前的寒冬裡,有一回大雪連續下了三天三夜,凍死了三個,餓死了兩個。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她看到的洛安城繁榮昌盛,哪知背後亦藏有見不得光的瘡痍。但也並不能因此否認蕭承望的治國之能,普天之下貧賤皆有,任哪個帝王都無法做到澤被蒼生。
火苗嗶啵一聲,她回過神來,朝篝火裡丟了一根乾柴。旁邊的常餘睡夢裡翻了個身,許是碰到傷口,眉頭皺得很緊。
她移過去,輕手輕腳地將他的臂膊放平。常餘受了不輕的傷,肩膀、手臂、腿骨,甚至脖頸與頭頂上,遍佈傷口,可想而知那些殺手背後的人多麼恨她。
不過所幸這些傷口都是些外傷,在大家的幫助下,將常餘擡進一家醫館,連同她手臂上的傷,包紮完畢後就趕緊離開了,以免引起懷疑,更重要的,是以免殺手再追上來,殃及更多無辜。
一陣細微的動靜傳來,小女孩用一個破瓢盛了一汪清水進來,捧着遞給她。
卿羽渴壞了,接過去灌了一大口,感激地道謝,問她:“你叫什麼?”
小女孩一雙眼睛水汪汪,本來在看她,聽見她問話便又低下頭去。
卿羽笑了一下,伸出手將她毛躁的頭髮捋捋,道:“我沒有惡意的,我很感謝你們救了我,若不是你們,我跟我朋友只怕是要被壞人殺掉了。”
小女孩低着頭後退一步,怯怯的樣子,火光映得她的臉蛋通紅,雖然髒兮兮的,但清麗可人,轉身跑到一個角落,又快速地跑過來,遞給她一隻硬邦邦的饅頭。
看她的眼神還停留在饅頭上戀戀不捨,卿羽雖然也餓,但還是將饅頭推給她:“你吃吧。”她卻雙手背在身後,又退一步,繃住嘴角堅定地搖了搖頭。
也許是認生吧,卿羽笑笑,還想再同她說話,卻見她高興地跳起來,朝着門外跑去。不一會兒,她攙着一名年老的婦人進得門來。
那婦人同樣衣衫襤褸,卻是一臉慈愛,直說“慢點,慢點”,仍架不住小女孩歡喜雀躍地拉着她快步往裡走。
一直將她拉到篝火堆旁,小女孩指了指卿羽,又仰起臉看看老婦人,仍是不說話。
老婦人蹲下身子將小女孩攬在懷裡:“你是說,你做了善事,救了一位姑娘?”
小女孩大力點點頭,又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常餘。
老婦人笑了:“哦,救了兩個人呢,丫頭真棒!”說着,從懷裡摸索着掏出一個紙包,一層層打開,竟然是一隻黃澄澄的油團,香味溢出來,小女孩嚥了一大口口水,接過來時先往老婦人嘴裡送,老婦人硬是不吃,小女孩這才咬了一大口,高興得發出嗚嗚的聲音,挪到篝火另一邊捨不得似的一點一點地啃着。
原來,這個小女孩,是個啞巴。她也原是餓壞了的,卻還能忍着飢餓,把饅頭塞給自己吃。想到此,卿羽感動不已。
老婦人頭髮花白,污漬掩蓋住了她原本的容貌。她將懷裡的那個髒兮兮的布袋拿出來,攤開在地上,是討了一天的食物,有一把碎了的爛菜葉、兩隻黑饅頭、半隻雞翅膀、幾個圓圓的小肉包……
她挑挑揀揀,最後拿起一個白白的雲糕,顫巍巍地遞給卿羽。
在望向卿羽的一剎那,她整個人一頓,眼中似乎有道光芒一閃而過,帶着幾分吃驚和歡喜,但也只是一瞬,似是認錯人了的悵然,恢復了平靜:“姑娘,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卿羽抱住雙膝坐在那裡,靜靜地凝望着她,一時愣在當空,話也說不出口,身體也動彈不得。
老婦人有些發窘似地笑笑:“要飯的討來的東西,是有些髒,還請姑娘不要嫌棄……”
卿羽將顫抖的雙手伸過去,卻是沒有接那塊雲糕,而是徑直捧住了老婦的臉,眼淚落下來時,她喊出了心底的那聲呼喚:“奶孃?……”
老婦愣住,呆呆地看着她,隨即回了神,忙不迭地將她來回仔細打量了幾番,方不確定似的:“小……羽?……”
眼淚奔騰而出,卿羽一頭撲到她懷裡,痛哭出聲:“奶孃,小羽回來了!”
奶孃抱着她,不住地抹眼淚,一再說着:“回來了,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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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將思念釀得很長,她與奶孃依偎着說話,一直到天微微亮。
卿羽抱住奶孃,這個曾經給她無數溫暖、撫慰她傷痛難過的懷抱,如今變得這麼瘦弱蒼老,彷彿一陣風、一場雨,都能將她打垮。她緊緊抱着,忍不住一陣心酸:“奶孃,小羽長大了,以後換我來保護你。”
奶孃撫摸着她的頭髮,目光空落落的,說不清是悲是喜。
“奶孃?”見她走了神,卿羽又喚她一聲,爬起來仰臉望着她,此時她的臉已經洗乾淨,十餘年的時光抹不去一個人的形容,卻真真實實地讓她變老了,卿羽伸手心疼地撫着她面上的深深淺淺的皺紋,以及數道大小不一的傷痕,“奶孃,您怎麼會……”
奶孃握住她的手,像小時候那樣輕拍着她的脊背,說起從前事,溫潤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沙啞。原來,當年卿羽走後,李平嶽也就遣了奶孃出府,但剛出府沒走多遠,就遭遇到了追殺,幸得一羣乞丐出手相救,將她藏在破爛堆裡,才躲過一劫。後來,奶孃每次走出去,總感覺有人跟着,她嚇壞了,爲了活命,只好做了乞丐逃避危險,這一晃,竟已十多年了……
“有人追殺你?”卿羽瞪大了眼睛,轉念一想,又怒道,“是李平嶽?”
“應該不會是李將軍。”奶孃想了想,幾乎是確定地說出這句話,“他沒有理由這麼做。”
卿羽卻冷笑道:“奶孃,對於我的真實身份,李平嶽不可能在皇上去年中秋駕臨李府時才知道,她要殺你,自然是要將與我相關的人全部滅口。”
李平嶽那個人,做事一向絕情,寧可屠殺無辜,也不留一個後患,師父們以及露鼎記的衆人不就是這個下場麼?她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常餘,萬般悲涼涌上心頭。
丫頭翻了個身,怕冷似地直往奶孃懷裡鑽,奶孃將乾燥的稻草往她身邊挪了挪,輕輕拍着她,丫頭在睡夢中感受到依靠,又甜甜地睡着了。
奶孃眸光閃動,又是一聲嘆息,輕聲道:“可原來的李將軍,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卿羽有些驚訝地望着她。
一陣涼風吹來,捲起地上凌亂的稻草,奶孃下意識地將卿羽摟在懷裡,爲她擋住了涼意,溫柔地將落在她頭上的稻草拿走,才緩緩道:“我在李府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將軍他雖嚴肅,待人卻並非苛刻。但自從江姨娘入了府,他突然性情大變,暴躁易怒,完全像變了一個人……”
見卿羽有些愣神,奶孃安慰般地握住她的手,道:“將軍對你不好,全府皆知,有時他打了你,事後也會後悔,還……”
“奶孃,”卿羽忽地打斷了她的話,兀自站起身,“天亮了,我出去買點東西吃。”
踏過一地灰燼,她出了破廟的門,但見東方已露出魚肚白,紅色的浮雲絲絲縷縷地繞在天際。
李平嶽在她心中是一頭兇獸、一隻魔鬼,她對他,除了恨,還是恨,恨至如斯境地,竟半分聽不得他的好。
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雙手,卿羽籠着袖子向着人煙漸多的方向走去。她出宮時帶的錢不多,全部用來買了包子還不夠破廟裡衆人的一頓飯,一籌莫展之時,那賣包子的老闆指了指她頭上的珠花:“這個似乎能值些錢。”
她想也沒想,拔下來又多換了兩屜。走到路口轉彎處不經意一回頭,望見那老闆正拿着珠花仔細爲自家娘子插好,娘子眉眼含笑,擡手摸了摸,繫上圍裙又去招攬生意了,他則立在後面看她忙碌的背影笑得一臉寵溺。
宮女的珠花不值多少錢,但也出自宮匠之手,打造的別緻又精美,那老闆看到心生歡喜,換來送娘子,總歸是個有心的人。
卿羽捂着熱包子不敢耽擱,一路小跑回去,衆人都醒了,見她回來,一哄而上,轉眼間一大袋包子瓜分完畢。卿羽留了幾個,拿給奶孃和常餘。
奶孃推給她:“小羽先吃,我不餓。”
卿羽執意給她,笑着說:“奶孃,你忘了,如今我是公主,再也不會餓着,”握住她因長年在寒風中乞討而皸裂粗糙的手,發誓道,“奶孃,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好日子會過上的,不過,眼下能不能先讓我吃個包子,”常餘窩在稻草堆裡,摸着身上被纏的到處都是的繃帶,可憐巴巴道,“卿羽姐,我要餓死了。”
卿羽被他這副表情逗的一笑,手一揚,飛出去兩個包子,常餘敏捷地擡手接住,惡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眼見大家都填飽了肚子,卿羽想,再不能讓他們繼續過討飯的生活,但若解決生計,還需資金週轉,便只能先回宮裡去拿些錢財。一想到回宮,她不免有些心虛,一夜未歸,若無人過問還好,但若是有人去清平宮,不曉得襄嵐能不能應付得過去。
聽到卿羽要走,常餘幾口將包子塞下肚,歪歪斜斜地站起來,也要跟去。
卿羽上下一打量病號模樣的他,堅決拒絕了:“你這副樣子,怕是在宮門處就被拉出去了。”遂寬慰他道,“你先在這裡養傷,等我打點好了,找個機會把你弄進去。”
常餘隻好戀戀不捨地目送卿羽一個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