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回到清平宮裡,卿羽感到有些坐立不安。說不清是因爲什麼,只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撓,在抓,輕輕的力道,惹得她又癢又躁,卻又無可奈何。
襄嵐看她六神無主的樣子,只當她頂着大熱天一路走來心浮氣躁的,該是上火了,又忙着去熬了敗火消暑的綠豆湯,待端過來來,看到公主自己坐在妝鏡臺前,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拿了枝珠花,對着鏡子裡的自己左右比劃着。
很少看到公主這麼臭美的時候!襄嵐大感新鮮,立在身後看了一會兒,纔出聲道:“那支紫色的雙蝶玉簪就很好看。”
卿羽原本想放下的,聽她這麼一說,又重新拿起來插到發端,看了又看:“……是嗎?我怎麼覺得有些花哨啊?”
襄嵐放下綠豆湯,將玉簪取下來,斜斜別在髻後,對着鏡子裡的她笑道:“插在前面看着會有些豔俗,但在插在後面就不一樣啦,襯着黑髮顯得更高雅大方呢!”
卿羽一聽,本來還洋溢着笑意的臉,突然拉長了臉色,不由分說將那玉簪拔下,惹得襄嵐疑惑不已。
“不用高雅大方,簡單樸素些就好了。”她兀自說着,從珠光寶氣的錦盒裡挑出一根青綠色的發鈿,“這個如何?”
“嗯,跟公主您平易近人的氣質很相配,”襄嵐無奈道,回身取了綠豆湯來,“趕快喝了解解暑。”
卿羽沉浸在插戴首飾的喜悅裡,將她端着碗的手隨便一撥拉,也不管那湯水灑了一半,不滿道:“天天喝這個,我都要喝吐了。”
襄嵐苦着臉:“可是綠豆是最解暑解渴的啊……”
卿羽聽不得她囉嗦,乾脆道:“你再糾纏,本宮就罰你三天不準吃飯,只准喝綠豆湯!”
襄嵐立馬住了口。
卿羽自己鼓搗了一陣,似突地想起什麼,喊了聲“常餘”,不見有人迴應,又轉念一想,沈雲珩既來此,他自然早就巴巴地跑去投靠老主子了,哪裡還會呆得住?
思量間,福公公踏着小碎步走了過來,慈眉善目的樣子,眼裡蘊了一絲笑意:“清平公主殿下,老奴奉皇上旨意,接您去昭陽殿一趟。”
爲了表示對沈雲珩的重視,蕭承望將招待之儀設在了昭陽殿。只是,他們議他們的國事,叫她去做什麼?
見她遲疑的樣子,福公公催促道:“公主快些吧,皇上在等着呢。”
卿羽回過神,道:“容公公稍等片刻,我換身衣服馬上出來。”
福公公眼看她衝回裡間,手忙腳亂地翻箱倒櫃,不禁眯起眼睛笑了,像個慈祥的長輩,看着自家孩兒的在去見一個人之前又慌又忙的做派,將一切隱秘情愫瞭然於心。
卿羽一連拿了幾件衣服朝身上比劃,不是嫌太華麗了就是嫌太莊重了,絞盡腦汁之際,還是襄嵐拿了主意,找了件藕粉色的留仙裙,甚得卿羽歡心,一邊忙着往身上穿,一邊誇襄嵐有眼光。
襄嵐卻嘆道:“公主的審美與凡人自是不同,在挑選衣服上,奴婢大致總結了幾點,便是樣式普通些、顏色素着些、花紋簡單些、整體大方些……公主啊,您貴爲天之驕女,身份貴重,偏偏喜歡再尋常不過的東西,真是可惜了那麼多好東西!”
卿羽不以爲然:“我早就說過,我來自民間,胸無大志,被逼到富貴窩裡,什麼都不奢求,只盼個平常。”一彈她額頭,“說了你也不懂,對牛彈琴!”說罷已將最後一根絲帶繫好,在鏡子前快活地轉了一圈,風也試的走了。
襄嵐望着屏風處一閃而逝的裙襬,搖頭一嘆:“最醜的一件衣服……嘖嘖,公主的審美觀啊,真是獨特得無與倫比。”
**********
卿羽隨着福公公走近昭陽殿,空蕩蕩的大道上她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越往前走,心中的期待和欣喜就慢慢減弱,變得不安,似乎是那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算起來,她與沈雲珩已有五個多月沒有見了。原以爲當初一別,再逢無期,卻不想還有再見的時候,還是這麼快。
原來她從沒想過他們還會再見。
又原來,她竟是一直都盼望着再相見的。
他送給她的那枚玉佩,她還留着,他卻等不及她回去,竟已先來找她了麼?
他變了嗎?胖了還是瘦了?會一眼認出她來嗎?
她不自覺望了望自己身上的這件藕粉色留仙裙,不知怎的,突然覺得醜爆了!
……他看到會笑話她嗎?
他要是敢笑話她,她就跟他翻臉,踹到地上痛扁一頓,讓他還敢嘴賤!
面對他時向來堅硬的心,卻在此時此刻,竟如此心煩意亂。
相逢猶恐是夢中。
進了昭陽殿裡,她竟是連擡頭的勇氣都沒有了。她能清晰感受到一道熾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卻只是一路垂着頭走到殿中央,跪下行禮:“兒臣拜見父皇。”
蕭承望似乎很高興,連聲喊着平身,喊她上前來坐。
她依言站了起來,上前去依在他身邊。
蕭承望看了看她,開懷大笑道:“朕的女兒如此乖巧,真想再多留她兩年,早早的允她嫁人,朕是真不捨得!”
殿下有人答話:“本王對清平公主思慕許久,曾立誓非公主不娶,若不得皇上成全,恐怕本王要孤寡一生了。”
語出者何人?
那人一襲絳紫華服,玉冠金帶,剛毅硬挺的輪廓,淡靜溫和的眉眼,脣畔漾着似有似無的笑意,右手搭在桌沿上,骨節分明。
人間五月天裡,仿若初見呵。
一別數月,他人似有清減,顯得五官更分明瞭些。她對他最後的印象停留在那個天寒地凍的臘月,訣別將至的時刻,她幡然懂了他的一腔情意,卻已無可奈何。
腦也混沌,眼也混沌。大燕國的大皇子沈雲珩,現時正在大梁國的殿堂上,向樑帝求親。
向清平公主求親。
**********
大梁玄德二十六年,燕國皇長子沈雲珩親率儀仗兩千,攜錦緞百匹、綾羅千丈、黃金萬兩、翠玉十件、珍玩若干,赴樑求親於樑庭清平嫡公主,樑王召清平入殿,詢之,曰:無異議,樑王大悅,結此姻親,只待再擇良辰,促親成。
舉國上下都知道自家清平公主許配給大燕國的大皇子了,說的好聽些是“千里姻緣一線牽”——那大燕的大皇子沈雲珩在樑宮大殿上當着皇帝的面,言之鑿鑿說對清平公主思慕已久非她不娶,可不就是一段相思天成的佳話嘛;
說的不好聽些是“賣女求榮”——大燕是強國,樑國綜合國力比不上,樑帝也是在尋思着找個靠山,如今既能攀上大燕,走聯姻這條路求之不得,可不就是紅果果的私心作祟嘛!
唉,誰知清平公主是否願意遠嫁呢,怕是迫於皇帝的施壓不得不甘當棋子罷了……不過話說回來,據說那大燕的大皇子長相丰神俊秀,又帶的一手好兵,打的一手好仗,如此英雄人物,絕對配得起咱家公主,反正公主是從鄉下來的,沒見過大世面,修養啊氣質啊肯定好不到哪兒去……
民間八卦傳得沸沸揚揚,襄嵐跟卿羽彙報的時候笑彎了腰,連帶旁邊的沈雲珩也跟着笑。
卿羽很是窩火:“你家主子都被說成又醜又蠢的老婆娘了,你還在這兒笑?枉我平日待你好,好吃的都分你一份!”
襄嵐嘴巴一扁:“皇上疼愛公主,光是每日賞的點心都吃不完,您不分我吃,難道要等到放壞了、長毛了扔院子裡給野鳥吃不成?”
卿羽被她氣得頭疼,揚手要打她,她卻笑着跳開了:“公主莫氣,氣大傷身,況且駙馬爺都在跟前兒呢,您得時刻保持最美的儀態吶!”說罷咯咯笑着跑開了。
卿羽無可奈何,盤腿坐在檐前木階上百無聊賴地翻着戲本子看。
沈雲珩盤膝臥在另一頭,面前的案几上擺了架琴,手指撥了幾個音符,按住琴絃,笑道:“你的這個小宮女倒是機靈,你不會真生她的氣呢吧?”
卿羽瞪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說呢?莫不是殿下看上了我這小宮女,不忍見我訓她,想要護着?好說好說,王爺您一句話,明兒我就把她送你身邊去。”
沈雲珩有些無奈:“好好的這又是怎麼了?我大老遠跑來找你,你卻塞給我個宮女應付,你明知道我此來目的,說這話又是要氣我?”
“你這話可言重了,我哪敢氣你呢?你貴爲大燕皇子,又將是我未來夫婿,若現在不討好你,只怕往後我的日子真不好過。”她憤憤說着,三兩下將戲本子翻到尾頁,探手又取過一本新的來,翻開看的津津有味。
還說不是氣我,你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好麼!他又好氣又好笑,低頭撥了幾個音符,琴絃低鳴,如他的嗓音一般動聽:“爲何那般爽快就應下了求親,我還以爲……”
“你還以爲我會當庭撒潑,一哭二鬧三上吊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是嗎?”她轉過臉,以手支地,輕輕一躍,便跳到他跟前,微微擡着臉看他。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就太累了,我不想再折騰,何不安生一些呢?這樣大家都省心。”她說這話時,一雙澄亮的大眼睛微微彎着,如果不是眼中那抹悒色,當是多麼快活的笑容。
他有些愕然,目光淡淡的,擡手將她垂在額前的髮絲抿去一旁,許久,才輕聲說:“阿羽,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