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師父嚴城不懂醫,卻練得一身好武藝,刀槍劍戟棍棒弩鞭,各種兵器到他手裡都能被舞得行雲流水天花亂墜。許是隻有師兄周顧得其真傳稱了二師父的心,不然平日裡總是板着一張臉就像誰欠了他錢一樣的二師父,也不會只有在看周顧練武時才露出一絲笑意。
白露喜武,卿羽喜醫,人各有志,但都在向偌大天地索取同一樣東西——安全感。
兩位師父與師兄常出遠門,多則三兩月,少則三五天,清寂山中唯餘白露卿羽二人守門看院。白露曾埋怨出門爲何不帶上她們,山裡本就寂寥,三個男人一走留兩個女子家家的更寂寞。
大師父翹起蘭花指細細抿着柳彎眉懶懶道:“不過是些個爲師在江湖上結識的豪傑故友,不時會邀宴敘舊,你們兩個女流之輩拋頭露面跟着摻和男人們的花花世界豈不讓人笑話?”
白露直犯嘀咕:“就跟你多男人似的……”驀然望見大師父撫眉的手指一頓,瞪圓了眼珠,遂忙噤了聲,提着刀憤憤地去後山練武去了。
大師父說起過,他們立志當個與世無爭的高尚隱士,樂得逍遙自在,便擇居山林,但在民間還做着小買賣,是生意人,於是,這麼多年以來師父們與師兄的蹤跡飄忽不定,她們對此早就習以爲常,便也不再糾結了。
思緒飄飄忽忽間,卿羽已將一地草藥仔細分好了門類,白露手裡的瓜子也已嗑完。她自窗臺躍下,向着卿羽道:“快些歇了吧,都半夜了。”
卿羽揉了揉眼睛,剛要回答“好”,卻只聽得庭院裡一聲虎嘯,伴隨着利劍出鞘的鏗鏘脆響,有重物摔落的沉悶聲清晰傳來——
白露眼神一凜,霎時飛身躍至門後一把取下佩刀,倏然拔出的瞬間人也衝出了門外。
卿羽心下一驚,隨即緊隨其後拔劍亦衝到院中。
月華如練,光翼清冷。藉着朗朗月色,卿羽看清那龐然大物正是阿黃,渾身黑黃相間的花紋襯得額上大大的“王”字白斑更顯威勢,一雙炯炯熾熱的眼睛映着明朗月光越發如利刃般森寒鋒銳。
阿黃直盯的地方,是兩個人,一跪一躺。躺着的那個人不動彈,死氣沉沉;跪着的那個受了傷,右臂鮮血汩汩,以劍撐地,與阿黃對視的目光雖也堅韌殺伐,卻仍難掩隱隱懼色。
卿羽一陣驚疑,卻聽得白露緊握鋼刀大喝一聲:“哪裡來的歹徒,敢跑來老孃這裡撒野?!”
阿黃的虎睛愈發晶亮凌厲,爪尖刺出趾外,虎尾停止搖擺,豎得筆直。
卿羽心下一驚,不好,這是老虎即將捕食的前兆,若是這兩人被它撲上,虎口奪食的事可是哪個都幹不來的。
遲疑間,只聽得“嗷嗚”一聲巨嘯震徹山谷,虎軀急如閃電縱身一躍張開滿口獠牙向着面前二人撲了上去!
說時遲,那時快,卿羽眼神一凜,身形一晃,持劍飛身過去,劍尖直刺阿黃咽喉!
白露倒抽一口涼氣,手中鋼刀瞬間被掌心內力所逼,倏然掙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斬卿羽手中劍身!
卿羽眉頭頓蹙,手腕帶動整個人一同翻轉,堪堪避過那橫空疾至的大刀。
大刀攜着重重戾氣擦着卿羽面頰飛速掠過,“鏗”的一聲釘向院中一棵槐樹,刀刃深深沒入樹幹,餘下刀柄劇烈震動。
而彼時,卿羽的劍身已牢牢抵住阿黃下顎,自己則半跪在地,與阿黃的獠牙兩兩相對。
白露一跺腳,幾步衝了上來,一把將阿黃推開,兩手扳過卿羽左瞧右看,確定她無恙,這才長吁一口氣,開口卻是罵道:
“還要不要命了你?!”
卿羽呆呆地眨巴了兩下眼睛,似乎心有餘悸,笑得勉強:“你方纔可是以爲我要傷阿黃?”
白露一聲長嘆,不置可否,起身去拔自己那把插進樹幹的刀。阿黃掠食不成,很是沮喪,搖搖尾巴,走到樹下歇着了。
卿羽回過身,這才發現躺在地上的那人已遍身浴血,昏迷不醒,另外一個眼見危難解除,緊繃的神經得以瞬間鬆懈,整個人突地癱軟下來,昏死前一手捉住卿羽裙襬,乞求着:
“求姑娘……救救,我家公子……”
藉着泠泠月色,卿羽支着臉頰去看那昏死過去的“公子”,但見他左胸處插了一支箭羽,呼吸微弱,肩上衣物半碎半裂,汗珠混合着血水自眉梢滾落至鬢角,彷彿能聽得到他死死囚禁在齒間的低微呻吟……
傷成這般還能強撐住一縷意識,怕也是個命硬的人,卿羽心底一聲輕嘆,隨即拉過他一隻手來,二指熟稔地搭上他脈搏。
白露愛惜地擦着她那把鋼刀走回卿羽跟前,漫不經心瞄了一眼橫躺在地做死人狀的兩人,嘟囔道:“真晦氣,半夜三更的被兩個半死不活的人找上門來,現下又實打實的賴上了,早知如此,倒不如讓阿黃吃了省心……”
卿羽卯足了勁兒想扶那公子起來,許是不小心扯到他傷口,聽得脣齒間迸出一絲悶哼,眉頭深深擰成幾道溝,但見他肩上那道深重傷口往外涌出一捧鮮血來,胸口處亦有鮮紅血液浸出,
她暗叫一聲不好,回屋取了一把艾葉來,嚼了幾嚼,便敷在他傷口處。
砭入肌骨的劇痛令“公子”抵死難耐,伴隨着一聲痛呼,身體爆發出猛烈的掙扎,卿羽拼力按他不成,索性死死抱住了他:“你忍忍,忍忍就好!”
許是聽到了這話,他慢慢停止了掙扎,卻是狠狠蜷縮成一團不住痙攣。卿羽一手維持着圈攬他的姿勢,一手將艾葉在他傷口上輕輕撫平。
卿羽對着白露道:“師姐,幫我將這兩人擡回房間吧,外面夜深露重,他二人又有重傷在身,若是醫治延誤,難保不會出人命。”
白露撇撇嘴,伸手拍了拍阿黃,阿黃眼睛一亮,幾步衝了過去,卿羽大驚,剛要阻止,白露卻搶先一步過去,將那人拖至虎背上,阿黃馱着那人不緊不慢地進了屋。
卿羽目瞪口呆。
翌日,睡意沉沉的卿羽被一聲炸雷轟然驚醒,來不及整理衣物,翻身赤足便循着響聲跑出門去。
只見毛竹搭建的廚房狼煙滾滾,幾縷火苗順着茅草頃刻間衝上房頂,毛氈被燃,一場大火迫在眉睫。
卿羽一跺腳,失聲喊道:“師姐,你快出來!不要再管那些個菜盤子了!”喊叫間,又跑至水缸前拎滿一桶水兜頭將自己澆了個遍,一轉身,咬牙衝進房去。
果然,即使是身上起了火苗子,白露仍不死心地握着鍋鏟來回翻動着鍋裡那堆黑乎乎的菜葉子。
卿羽又氣又急,忍住眼睛被煙熏火燎的酸脹感,一把將她手中鍋鏟搶來,擡手點住她穴,踉踉蹌蹌拖着她出了火海。
“轟”的一聲,廚房在身後倒下,一股濃烈的焦糊味彌散開來。
卿羽揉揉眼睛,心有餘悸,回看白露,但見她整個人灰頭土臉,解開她的穴,誰料她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怎麼不順手把我做好的幾道菜帶出來?太可惜了。”
卿羽一口氣血涌上腦門。
此時房裡傳來重咳聲,房裡兩人均已醒來,隨從模樣的那個人正端了杯水喂“公子”,見卿羽進來,感激不盡道:“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來世當牛做馬也定要報答……”
卿羽接過水杯,笑道:“這恩情我自然擔得起,但當牛做馬卻是不必,不過是恰巧遇上,舉手之勞罷了。”
那人又感激地垂首抱拳,還想說什麼,只聽外面的白露扯着嗓子喊:“那兩個男人是不是活過來了?毛毛,讓他們出來幫我幹活!”
卿羽一頓,後又抱歉笑笑:“是我師姐,方纔做飯不慎燃了廚房。”
那人一愣,顯然頭回聽說有人燒飯能將房子給點了的,繼而又懇請道:“我家公子的傷勢還要麻煩姑娘多費心。”說罷,袖子一挽,顧不得衣襟上尚且沾染着已然乾涸了的血跡,大踏步出得門去幫忙了。
門外立刻響起白露威嚴的指揮聲,以及乒乒乓乓拾掇棍棒雜物的碰撞聲。
卿羽重又倒滿一杯水,走回“公子”跟前,見他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自己看,料想他許是在擔心自己的下屬,便安慰道:
“你的隨從不過是受了些皮肉傷,沒大礙,幹些活不會累着。”下意識望了一眼他肩上、胸前的傷口,血跡浸染層層裹布仍有幾縷刺眼的紅,不由凝眉嘆道,“也不知你惹上了怎樣的人,下手這般兇狠,血若再流上一時半刻,怕是再世華佗也救不了你了。”
“公子”仍是不說話,目光流連於她面上,眼睛是靜若秋葉般的安寧。
卿羽忽地笑了,大大的眼睛彎成一對兒好看的月牙兒:“你嘴上不說,心裡是不是在嘲笑我這身扮相?”說着還揚了揚被火燒了幾個洞的寬大衣袖,有餘灰簌簌落下,織成一片灰色煙霧,嗆得那“公子”微微皺起了眉。
不必照鏡子,只要一想到白露那蓬頭垢面如一路乞討過來的樣子,卿羽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狽,卻也不覺羞窘,反而大方笑道:“一場意外火災而已,我都習慣了。”說着便將水杯遞他面前:“喝。”
他依然一動不動,幹得發裂的嘴脣掀了掀,喉間卻未發出隻言片語。卿羽望了一眼他滿身傷痕,嘴角一撇,只好屈身將手中杯遞與他脣邊。
就着她的手,一口氣將杯中水喝了個乾淨,見他還是一副渴猶未解的模樣,卿羽折身又倒了一杯,回眼不經意對視上他灼灼眸光,竟有一剎那的怔忪。
從昨夜到現在,沒認真看過他,卻不知他長得竟是這般耐看。眉目清俊若青山黛巒,眼角輕佻,隱有幾分清冽與魅惑,即便是用“美無度”來形容略顯過分,用“流離之子,裦如充耳”倒也十分貼切。
“葉白。”
卿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驚回了神,適才發覺眼前這一直沉默是金的“公子”竟捨得開了尊口。
“什麼?”
“我叫葉白。”他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