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姜平川並未聽說任何關於林乘南來荊玉州的消息,以致於放鬆了戒備,根本沒想太多,如今看來,他是奉了皇命秘密來此,擄走姜平川的家人怕是要以此要挾他放棄對周顧的幫扶。
姜平川着人滿城地尋了幾天,均沒有蛛絲馬跡,周顧猜測,要引他現身,恐怕只能做出“率軍離城”的舉動了。
過了幾日,周顧率七萬大軍動身前往西北方向,卿羽在很久以後回憶起那日,仍是徹骨徹心,永難忘懷。
那天是陰天,風很大,沒有太陽,城門內外旌旗獵獵,和着關外的風沙,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周顧一番檢閱之後,姜平川進行出發前的訓話,他騎着高頭戰馬,逡巡於高臺之上,對着面前的鐵甲雄兵喊道:“我姜平川受恩於先皇知遇,曾立下與我大陳同存共亡之誓,十八年前周宣篡位竊國,我恪守先皇遺訓,忍辱偷生,終於等到太子殿下捲土重來。今日我姜平川立誓追隨太子殿下奪回大位,重闢太平盛世,告慰先皇在天之靈!”
“奪大位!闢盛世!奪大位!闢盛世!”整齊的軍陣爆發出山崩地裂的高呼,散在風裡,送到四面八方,自遠處的羣山之間不斷迴盪。
姜平川繼續道:“此次一去,前路多艱險,諸位願同我姜平川共進退者,是我生死兄弟,只要有我姜平川一口吃的,就絕不會虧待於你,若是不願,絕不勉強,是走是留,全憑自願!”
幾乎是沒有半分猶豫,姜平川話音一落,大軍又立即爆發出整齊的高呼:“誓死追隨太子殿下,誓死追隨姜將軍,殺暴君,平天下!”
姜平川面目沉肅,他端坐於駿馬上,年過半百的身軀有些蒼老單薄,卻是將肩背挺得筆直,彷彿風雪裡的蒼柏勁鬆,無堅不摧,巋然不動。
他左手執繮,右手高高舉起戰旗,高聲喊道:“兄弟們,跟我出發!——”
一語未落,便聽見城門軋軋作響,原本敞開的城門在數十人的齊力推動下,緩緩合上,終於“砰”的一聲,城門緊閉,沉重的鐵栓降下來,彷彿阻絕了另一個世界。
關隘的城樓上,赫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再擡眼看,已有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伏在城碟之上,搭弓引箭,對準了城下週顧一行。
伴隨着幾聲朗朗大笑,衆人簇擁着一人出現在城樓之上。
紫袍,金冠,雲袖,笑起來長眉斜飛入鬢,帶着幾分放蕩輕薄。卿羽一眼識出,此人就是那夜偷闖將軍府擄去姜平川一家的惡徒。
縱然那夜他蒙着面,但他的衣着,聲音,笑起來的眉眼,都與眼前這個人別無二致。
他,就是林乘南。
“裝腔作勢地說幾句話,就矇騙着我大陳國的五萬將士去送死,這般堂而皇之地通敵叛國,姜將軍好氣魄!”
林乘南站在城門樓上,居高臨下地望着姜平川。他面上連同話語裡都帶着笑,卻是含着滿滿的嘲諷和鄙夷。
姜平川冷哼一聲,道:“竊國謀逆者,人人得而誅之,你林家父子助紂爲虐,簡直枉爲人臣!”
林乘南揚天大笑:“姜將軍大義凜然,實在讓人佩服,不過在下還是要奉勸將軍一句,不管龍椅上坐着的是哪位,你我皆爲臣子,做好臣子的本分便是。今日情形,不管場面話說得再好聽,終爲叛亂之舉,還望姜將軍三思而行,免得做下錯事,日後追悔莫及。”
姜平川冷眼相向,喝道:“十八年前你林家父子勾結叛黨周宣,毀我大陳社稷;十八年後又禍亂朝綱,引得生靈塗炭,這便是你作爲臣子的本分了?!我大陳國就是因爲有你們這些蛀蟲,才四維不張,國之不國!”
姜平川的怒罵字字誅心,任誰聽了都不禁熱血沸騰,偏偏那林乘南好定力,不僅不惱,反而笑得更痛快了些,他道:“姜將軍牙尖齒利,在下說不過你,可是,姜將軍赤膽忠心,一心反朝,可置生死度外,難道一點也不顧及家人安危麼?!”
話語至此,他揚手一揮,便見一干兵將押解着四人出現在城門樓上。正是姜平川的老母、髮妻,以及一雙年輕的兒女。
姜平川看到家人被反剪着綁縛了手臂,身上血跡斑斑,尤其是七旬的老母,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雙目含淚,當即痛呼道:“母親!——”
薑母聽得這聲疾呼,勉力睜開眼睛,急切地向城下張望,千軍萬馬中,她一眼望見了自己的兒子。
她此生最引以爲傲的兒子,鐵衣金甲,跨馬帶刀,是萬千將士們眼中威武無比的大將軍,是老百姓心裡無往不勝的守護神。
白髮蒼蒼的老母親禁不住老淚縱橫,目光中卻是毫無畏懼的慷慨冷冽,她心知林乘南的目的,當即朝着姜平川喊道:“平川吾兒!不要顧及我們,去做你要做的事,協助太子完成大業,以報先皇恩德!只要能匡扶正義平定天下,我們姜家,死不足惜!”
說完,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掙脫士兵的押制,一頭撞向面前的碟磚,咚的一聲悶響,鮮血瞬間染紅了地面,薑母一頭栽倒在地上,緩緩沒了氣息。
“母親!——”姜平川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他狼狽地滾下馬背,雙膝跪在地上,向着城門樓深深磕下一個響頭,長伏不起。
姜平川的髮妻眼含熱淚,她是個平凡的婦人,沒有什麼文化,平常裡只會操持家務,照顧老母孩兒,卻以夫爲天,以貞爲命,薑母的死讓她心驚,卻也讓她明白,今日情形,也唯有一死,纔不會使姜平川受到林乘南的威脅,也才能讓丈夫了無牽掛地去幹事業。
“平川,”她顫抖了嗓音喊了一聲,“你要謹遵母親的教誨,竭盡全力去幫扶太子殿下,早日平定禍亂,造福百姓,我們……來世再做夫妻……”
含淚說完,她忽地站起身衝向雉堞,下一瞬已縱身躍下城門!
“不!——”姜平川大吼一聲,他爬起來跌跌撞撞衝了過去,他張開雙臂,以極快的速度衝了過去!
他怛然失色,他丟盔棄甲,他沒有半分將軍的威武模樣,此時此刻,他只是芸芸衆生之中最普通的那個人,在面對即將失去所愛之人的事實面前,他的慌張和哀痛無處遁形。
城牆高百尺,事發突然,饒是他是武功卓越的大將軍,也不能及上她在空中急速墜落的速度。
他拼卻全力衝了過去,可結果只是更加近距離地目睹了妻子的死亡。
下面是無數尖利的碎石,跌下去必然粉身碎骨,他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她骨骼碎裂的聲音。
他狂奔的腳步赫然定住,如同被釘在了地上一樣,半分挪動不得,他忘記了哭,忘記了喊,只是那樣愣愣地望着。
望着地上的大片血泊,望着鮮血從她的眼、耳、口、鼻中緩緩淌出,像一條條潺潺的小溪,綿延不絕。
天地不語,背後的七萬兵馬,連同城牆上的千名弓箭手,沉默地注視着這一幕。
“啊!——”許久,姜平川爆發出一聲吼叫,他身子一軟,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邊哭邊爬向他的妻子,抱住她血淋淋的頭,涕泗長流。
林乘南嘆口氣,做出一副極爲惋惜的表情來:“短短不過一刻工夫,姜將軍失母又喪妻,當真是讓人感到遺憾。”
嚴城大怒,拿刀指着他,喊道:“林乘南,你這狗賊!你簡直泯滅人性,禽獸不如!”
林乘南大呼冤枉,雙手一攤,道:“這話從何說起?我做了什麼嗎?在場的諸位可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可碰都沒碰她們一下,是她們自己執意尋死,我攔都來不及,怎麼到最後我反倒是惡人了?”
他笑意盈盈,走到姜平川一雙兒女身邊,押解的兵士連忙讓出一條路來。他抽出其中一個兵士的刀,拿在手裡左右看了看,而後架在姜平川兒子脖子上。
姜平川的兒子叫姜荊,不過二十幾歲,女兒姜玉更是碧玉年歲,二人的名字取自荊玉州,姜平川駐守此州十八年,早已視此爲家,做好了老死此地的打算,連子女的名字都蘊含其中,由此可見他對荊玉州的深厚感情。
姜荊姜玉兄妹二人自小皆在軍中長大,對情法大義耳濡目染,也並非貪生怕死之輩。但今日祖母和母親血濺當場,大約二人這輩子也沒見過這般情景,早已痛哭流涕,這時被雪亮大刀架着脖子,雖心中憤恨,卻只恨身不由己。
尤其是姜玉,驚叫地喊了一聲“哥”,便要撲過來,卻被左右兵士牢牢鉗制着,動彈不得。
嚴城疾呼:“你要幹什麼?!”
林乘南笑道:“嚴大人既然給我扣了個‘泯滅人性、禽獸不如’的高帽子,我若不做出點應景的事情來,豈非不符合身份?”他將刀鋒頓在姜荊脖頸上,稍一用力,便是一道血痕。
姜荊恨恨道:“要殺要剮,下手痛快些,囉嗦作甚?!”
林乘南擰着眉毛搖搖頭,嘆道:“你這個暴脾氣,倒真是遺傳了你爹,這樣不好。”遂提刀走到姜玉身邊,刀尖停在距臉一寸之處,滿意地笑了,“嗯……這個小妹妹長得十分俊俏,若是臉上開了花兒,就更會讓見者猶憐了。”
說着,他手腕稍一用力,姜玉一聲痛呼,左側臉上已現出一道嫣紅血痕。
“玉兒!”姜荊大喊着,掙扎着要撲過去,左右士兵強按不得,狠狠補上一腳,將他踹倒在地。
被繩索捆綁了手腳,姜荊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屈地昂起頭,眼中的怒火簡直要將林乘南活活燒死!他朝林乘南吐出一口血水,道:“狗賊,有種衝我來,別動我妹妹!”
林乘南迴頭看他,脣畔笑意濃烈:“我爲什麼要聽你的?你不讓我動,我偏要動。”手腕再一用力,姜玉的右臉也被劃了一道口子,細密的血珠登時涌出,匯成一條血流滴落下來。
對於一個正值大好年華,且長得如花似玉的女孩來說,還有什麼事情,比毀了她的臉更殘忍、更陰毒?
淚水滾落在傷口之上,有股鑽心的疼,姜玉死死忍着,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喲,這也是個烈性子的妞兒,跟我那天在你家遇見的那個小姐姐一樣貞烈,”林乘南戲謔地笑了兩聲,似乎又有些失落,“若是先遇見你,或許我還能考慮考慮不殺你,帶回家去做個暖牀丫鬟,不過很可惜呀,我已經對那個小姐姐動了心,眼裡也再容不下別的女人了,所以,也就只好委屈你提前上路吧!”
高高的城門樓上,若非大聲呼喊,城下的人根本聽不見城上之人在說什麼,但林乘南高高揚起的刀,卻是讓衆人的呼吸爲之一窒,卿羽瞪大了眼睛,手腳不可遏制地發着抖。姜老太太和姜夫人均已喪命,若是姜荊和姜玉再有什麼不測,姜平川怕是也活不過今日。
寒光一閃,卿羽大喊道:“不要!——”
林乘南手指一頓,他目光之中隱有疑惑,亦有欣喜,本能地回頭看向城下,尋找那發聲之人,而在此時,手腕被一枚硬物狠狠擊中,震得他手一鬆,大刀哐的一聲落地,發出悠長的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