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時,卿羽站在了信安城的城門下,聽大師父說過,信安城乃通往大陳京畿的重要城池,一年四季晨昏日夜都是熙攘接踵之盛景。但現在,許是戰爭的緣故,來往商旅稀稀拉拉,不比想象中的繁華。
來時和大師父起了場爭執,但到底還是大師父沒能爭過她。他一手將她帶大,最爲了解她的爲人,心知她不會因爲意氣用事做出什麼不可思議的事,雖則有些擔心,依然放手容她出來搏一搏。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大師父洞悉人情世故,她多少也跟着學了些人生哲學,況且,師兄和姜玉的事令她煩得緊,趁此機會出來走走也好。
正是外患的非常時期,進出城門尤爲不易,對於來歷不明形跡可疑之人一概抓起來,就是以防混入敵人奸細偷情報。卿羽打聽了眼下事態,事先用一塊碎銀子買通了一個進城的大叔,二人僞裝成父女託辭去城裡賣茶葉,守城的侍衛向來對這種拖家帶口苦哈哈地謀生計的老百姓審查不嚴,隨便盤問了幾句就放行了。
信安城裡倒還是一派太平景象,走夫販卒,茶亭酒肆,說書人站在高臺上唾沫橫飛,說到興頭上驚堂木一拍,引得人羣紛紛叫好。一年多以來,她跟着師兄東北西走,輾轉於荒漠城郊,太久沒有見過這番尋常百姓生活了,如今置身於此,倒一時讓她激動難耐。
周宣是出了名的暴戾,此番御駕親征,信安城的大小官員絲毫不敢懈怠,日夜趕工大興土木,專門建了一座行宮供他居住。據說構造佈置極爲富麗堂皇,光是扔在池塘裡供以觀賞的金魚就採購了上萬條。
卿羽跟人打聽了一番,來到周宣行宮處,門口自然配有重兵把守,顯然要想進去比登天還難。她一邊啃着饅頭一邊等待時機,大約捱到傍晚時,一輛馬車行至宮門口停下,她伸長了脖子仔細觀看,並不見有人從馬車上下來,而那馬伕也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籠着袖子靠在車壁上打起了瞌睡。
卿羽心想,這定然是過來接人的。果然,不消一刻,一羣穿得花花綠綠的妙齡女子自裡面走出來,領頭的是個矮矮胖胖的大嬸,濃妝豔抹,眼神犀利,見一名女子在抽抽噎噎地哭,照臉就是一巴掌:“哭什麼哭?淨給老孃找晦氣,看我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胖大嬸的疾言厲色嚇得那女子連忙忍住哭泣,低着頭跟隨其他人一同上了馬車,馬伕揚鞭催馬,疾馳而去。
這羣人的打扮看起來像是歌舞坊的,那個胖大嬸便是鴇母無疑,想來是奉命送這些歌女舞娘來陪周宣消遣作樂的,那麼不妨從她們身上下手,纔有進入周宣行宮的機會。想到這兒,卿羽發足一路追上馬車的方向,爲不打草驚蛇,她施展輕功飛上街道兩邊的屋頂,居高臨下地尾隨着目標。
在軍營裡呆久了,天天忙着照顧傷員,竟沒騰出多少時間出來練功,跟二師父學到的輕功簡直要再還給他老人家了。卿羽提心吊膽地跟着馬車來到目的地時,累得滿頭大汗,腿腳痠得一步也挪不動了。
躲在暗處眼看那些女子們下了馬車進了門,她望着門頭上“靈煙閣”三個字,絞盡腦汁思考着如何混進門去,突地靈光一閃,有了!
靈煙閣大紅燈籠高懸,門口站了兩個小廝把着門,自門口望去只見燈火輝煌,絲竹管絃之樂夾雜着歡笑聲隱隱傳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穿得破破爛爛,包袱也髒兮兮的,有氣無力地走到靈煙閣大門口,一頭栽倒在地。
兩個小廝大感晦氣,罵罵咧咧地要攆人,奈何那女子哭哭啼啼,抱住其中一人大腿不撒手,還大喊大叫起來。另一名小廝無法,只得進去打報告,順便喊幾個幫手出來將這叫花子擡出去扔了。
幫手很快出來了,個個膀大腰圓,卿羽一看,打滾撒潑不讓他們抓到,哭喊得更厲害了。
“大晚上的是什麼人在老孃的地盤上吵鬧的?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一句尖利的吼叫凌空傳來,緊接着一個矮矮胖胖的大嬸兒冷着一張臉從裡面出來,看到衣衫襤褸的卿羽,當即怒上心頭,雙手一叉腰,罵道,“我當是哪個不長眼的,原來是個叫花子!”
卿羽認出此人正是那鴇母,當即就撲過去抱腿大哭:“大娘您一看就是個善良仁慈的人,請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吧,我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可憐可憐我吧!”
鴇母當頭一腳踹開她:“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叫花子,竟敢在我花娘的門口撒野,你也不打聽打聽,我花娘在這信安城是何等人物,惹惱了我,將你剁碎了喂狗!”
原來這鴇母叫花娘,聽這口氣,也是個厲害的老江湖,卿羽朝她磕頭,道:“我並不是叫花子,只因家鄉遭災,爹孃都餓死了,我一個人進城尋親,誰知親人沒尋到,還遇上盜賊,隨身僅有的幾個銅板也被偷去。我一個弱女子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淪落到街頭要飯,求大娘慈悲爲懷,給我一口飯吃吧!”
一邊哭,一邊將鼻涕眼淚往花娘腿上蹭,花娘嫌惡地往後退了一步,卻被她抱得更緊了些,無奈之下只好跟旁邊的小廝說道:“給這個叫花子兩個包子,趕緊打發她走!”
兩個包子扔過來,在地上滾了兩滾,卿羽忙不迭地爬過去拾起來,顧不得上面沾的泥土,一大口下去咬掉一半,掀開凌亂的頭髮朝花娘嫣然一笑,千恩萬謝着:“謝謝大娘,謝謝大娘!”
花娘皺着眉頭不經意掃她一眼,忽地眼前一亮,叫住她:“你說你是外地的,來信安城尋親?”
卿羽捧着包子,滿面愁容:“是的,我那親戚是遠親,多年不曾聯絡,我也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這信安城又太大,我從小生活在鄉下,頭一回進城,進來第一天就迷了路……我沒錢,又沒人肯留我做工,只好到處要飯。”
花娘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睛裡含了笑,面上卻仍冷淡:“你一個姑娘家在這裡舉目無親的,我也是看你可憐,既然你也無處可去,不如來我這裡做些雜活,雖然苦點累點,也不至於讓你流落街頭餓肚子。”
聽了花娘這話,卿羽大喜過望,手裡的包子掉了也不管了,當場又給花娘磕了個頭,道:“大娘有一副菩薩心腸,一定會好人有好報!我願爲大娘當牛做馬,報答救命之恩!”
花娘聽得高興,帕子一甩,笑道:“你也別大娘大娘的叫了,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爲我是個老婆子呢!你跟大家一樣,喊我花娘吧,哎,你叫什麼?”
卿羽答得不假思索:“姓樑,名平兒”
**********
進了靈煙閣,意味着就有機會進入周宣的行宮。但花娘閱人無數見多識廣,是個老辣的人物,萬萬不能讓她看穿自己的用意來,是以卿羽每日都過得小心翼翼。
許是她生活于山林之中長達十餘年的緣故,身上沾染了淳樸的鄉野氣息,再加上跟着師兄行軍打仗這麼久,被終日的忙碌磨出了滿手的粗繭,風吹日曬之下皮膚也變得粗糙暗黃,典型一個鄉下村姑的形象,以至於花娘對於她的“淒涼身世”倒還不怎麼懷疑。
更重要的是,她跟在大師父身邊做慣了粗活,什麼洗衣掃地煮飯推磨,幹起來得心應手,吃苦耐勞的優秀品質讓花娘很是滿意,過了半月便免了她幹粗活的辛苦,讓她去伺候閣裡的姑娘們。
這些“姑娘”,就是閣裡的歌女和舞娘們。她們花容玉貌,身姿妖嬈,個個皆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雖然表面上風光靚麗,其實背後心酸的很。教習歌舞的師父很是嚴厲,手裡拿一根軟鞭子,姑娘們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揚手就是一鞭,不打臉也不打手,專門打在身上衣服遮着的地方,每抽下去都帶着颯颯風聲,身上便是一道看不見的血痕。
這讓卿羽不由得想起當年在樑宮時,蘇姑姑監督她學規矩,一根柳條子不離手,每回抽到身上就疼得打顫,可那時有南宮洵替她解圍,這些姑娘們卻沒有她那麼好的命。
縱然被打的遍體鱗傷,有客人來點歌點舞時,還得端着笑臉出去相迎,不然伺候得不好遭到客人投訴,回頭又是一番更重的懲罰。卿羽替姑娘們上藥時捲開衣服一看,青一塊紫一塊,大小無數傷口,沒一處完好的地方,真是讓人心疼。
最近這段時間,姑娘們日夜排練歌舞,孫姑娘說:“下個月逢皇上過壽,信安城裡凡是有頭有臉的歌舞坊都取得了去行宮裡獻藝的資格,此次競爭激烈,花娘重視的很。”
卿羽疑惑不已:“不過是去表演而已,還有競爭?”
孫姑娘道:“皇上愛好享樂,天下人競相效仿,是以城中歌舞坊林立。若是哪個姑娘能在獻藝的時候被皇上看上了,將是飛上枝頭變鳳凰,花娘和其他歌舞坊的媽媽們更是較這勁兒。你想啊,若是誰的坊裡出了皇上的寵妃,那在城裡還不得揚眉吐氣,有了這塊金字招牌,還愁沒有生意?”
孫姑娘一語中的,卿羽大感佩服。這孫姑娘之前也是念過書的,家道中落才流落至歌舞坊裡討生計,比起其他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姑娘們,多了分詩書氣質,且爲人又隨性和善,卿羽私下裡常常跟她閒話。
“那你想不想被皇上看中?”卿羽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你才貌雙全,若是有這個心,想引起皇上的注意並不難。”
孫姑娘笑道:“幹我們這行的,吃的是青春飯,掙的是辛苦錢,若有機會能進宮當娘娘誰不眼紅呢?只是自古深宮多艱險,朝如青絲暮如雪,我自知沒有這個耐心和城府,便也不會蹚這趟渾水。”
孫姑娘看的挺開,她之前說起過,趁現在年輕多掙錢,等攢足了銀子替自己贖了身就離開信安城,去一個全新的地方開個小店重新做人,靠男人脫離苦海都是自欺欺人,自食其力纔會真正獲得安全感。
卿羽對於她的見解十分贊同,正當二人相談甚歡之時,孟姑娘嫋嫋娜娜地走了過來,掃一眼孫姑娘,嗤笑道:“沒想到你倒有這個自知之明,你這點本事也就能勾搭勾搭王公子張老爺這些個行商坐賈,要想引起皇上的注意,還差得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