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羽瞬間瞪大了眼睛。原來,方纔她與蕭遠的對話,沈雲珩都聽到了。
她看着他難看的臉色,小心地道:“皇兄的病情……我也沒有辦法的。”
他被她這句莫名其妙的話繞糊塗了,凝眉問道:“什麼病情?太子不是好好的嗎?即便是生了病,也自有太醫去瞧,還能輪得到你想辦法?”
卿羽暗自鬆了一口氣,她用這個小試探,試出了沈雲珩並未聽到關於蕭遠的病況,那麼至於其他的事情他聽到多少,都無所謂了。
看到她一副偷偷慶幸的模樣,沈雲珩恍然大悟:“你是在轉移話題?”
卿羽立馬擺手道:“沒有沒有!”見他一臉憤憤,念着他生氣的原因,只得解釋道,“那個阿洵是定國侯的孫子,南宮家的世子,年關時巡查北境路過洛安城,就在宮裡小住了一段時間。”
沈雲珩冷笑一聲:“年關至今,五個多月了,想不到世子爺對‘小住’的理解是這樣的。”
卿羽聽得出他話語裡的嘲諷,但他這樣的表情讓她不敢再說什麼刺激他的話,便道:“四月裡時,他就想走的,是父皇留他看了端午的龍舟賽,這才耽擱了……他應該很快就要走了。”
“你也希望他快些走?”沈雲珩好奇地瞅着她,目光裡多了分迫人的意味。
她一愣:“爲什麼不呢?”
沈雲珩深深看她幾眼,最終只說道:“那就好。”遂撐起摺扇搖着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她還在原地傻愣着,皺了眉頭喝道,“還不走?等着讓太陽曬成肉乾嗎?!”
卿羽哦了一聲,趕忙提步跟上,衝他嘿嘿一笑。
沈雲珩本來還黑着臉,看見她傻笑的樣子,不由心頭一樂,拿摺扇擋住半邊臉彎了彎嘴角,待放下來又是一臉催債的表情:“走快點!真磨蹭!”
**********
走到半路,碰見蕭承望身邊的小太監小路子,小路子一見到他們就如見到救星一般,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滿頭大汗道:“奴才給清平公主請安,給燕皇子殿下請安。”
卿羽免了他的禮,問道:“你這是急匆匆的要去做什麼?”
小路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道:“回公主的話,奴才是奉皇上之命,特意來請燕皇子殿下的,”又向着沈雲珩道,“燕皇子殿下不在自己的宮苑,奴才只好到處尋找,滿園子轉了半天,可算把您找着了!”
“皇上找我?”沈雲珩來了興致,“所爲何事?”
“這奴才哪兒會知道?”小路子憨憨地笑着,“燕皇子殿下還是隨奴才走一趟吧,皇上還等着呢,若是晚了,皇上再治奴才一個辦事不力之罪,奴才可擔當不起!”
卿羽笑了,拍拍沈雲珩的肩膀,道:“你快隨小路子走吧,小路子是父皇身邊手腳最勤快、辦事最得心的人,若是連他都受了責罰,只能說明你太不通情達理了!”
沈雲珩不置可否,嬉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以極快的速度附耳一句:“等我回來。”轉身時又是一本正經的樣子,跟着小路子走了。
突如其來的親近令她頰上浮出一片紅暈,燥熱感直燒到了耳垂。她捂住耳朵,恨恨地朝他離去的方向一跺腳,遂也回了自己的清平宮。
天氣炎熱難耐,她回到清平宮裡坐立不安,襄嵐拿來冰塊,看她毛躁的樣子,笑道:“這纔到什麼時候呀?還沒立夏呢,往後少說還要熱上兩三個月,現在您就受不了了,以後可如何是好!”
卿羽一聽,生無可戀地往牀上一趟,狀若死屍:“這日子也太難熬了!”
襄嵐很是奇怪:“年年夏天都如此啊,公主您是沒經歷過夏天嗎?”
卿羽撐着腦袋爬起來,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嘟囔道:“我從前是住在山林裡頭,夏天也涼爽的很……”
剛說一句,就住了口。想起從前的日子,就不免也會想起從前的人,在祁嵇山上的十年時光,如今已是遙不可及。
祁嵇山上的夏天,氣候清爽宜人,蔥蘢林木間鳥語花香,花草扶疏裡鶯歌燕舞,後山上開滿了大片大片的凌霄花,遠遠望去仿若一片火熱的雲霞。她揹着竹簍漫山遍野地採草藥,採到溪流邊洗一把臉,溪水清澈見底,淙淙有聲,宛若最動聽的天籟。
待到黃昏,一路沿着花徑蜿蜒折回,後山的崖上,師姐白露又在與師兄周顧過招了,周顧使刀,一招一式翩若驚龍,白露用劍,左守右攻宛若遊鴻,她從竹簍裡掏出幾個果子,蹲坐在一旁,邊吃邊看。
師姐的功夫已讓她望塵莫及了,但與師兄比起來,仍是差了好大一截,每次切磋都以師姐慘敗告終,師姐氣哼哼道:“周顧,你等着,總有一天我會打敗你的!”
周顧但笑不語,寒光一閃,還刀入鞘,兀自轉身走了,留下哭天搶地的師姐。
她跑過去,把被周顧挑飛的劍撿起來,塞回師姐手裡,作崇拜狀:“師姐,你剛纔使出的那一招是什麼?好帥!若不是師兄反應快,怕是他都躲不過去呢!”
本來還在慪氣的白露,眼睛一亮,喜道:“你是說仰面劈過去那一招?是我早上剛跟二師父學的,我總覺得還沒練熟,原來竟已是這麼好了呀!”
卿羽哄的她又開心起來,二人追上週顧,嘻嘻哈哈地回了家。大師父盤腿坐在院子中間,品着香醇的酒釀,眯起一雙精光點點的桃花眼,快活似神仙;二師父翻看一卷兵書,夕陽餘暉打在竹簡上,折射出清冷的光芒。
……一切恍若隔世,一切又恍若昨日。
那個竹子圍成籬笆小院還在嗎?她還記得,那是師兄用了一個早晨圍好的。每到夏天,野生的牽牛花就攀援了一整個籬笆,今年沒有她特意修剪,那些長長的藤蔓是不是又肆無忌憚地蔓延到窗戶上了?
還有阿黃,還會時不時地去串門嗎?若是還帶着捕捉的野雞野兔,怕也是沒有誰再會熱心幫它蒸熟了,對着空蕩蕩的院落,阿黃一定會很孤單吧……
窗子邊的黃鸝鳥撲棱着翅膀鳴啾啾,拉回卿羽紛飛的思緒。襄嵐給黃鸝餵了水,看到她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安慰道:“奴婢忘了,公主之前是生活在燕國的。燕國在北邊,夏天定是要比咱們樑國涼快些的。不過公主也不必煩心這個,燕皇子殿下不是已經求親成功了嘛,公主很快就又能嫁回燕國,也就不用再惱樑國這燥人的夏天了呢!”
襄嵐這丫頭是把她的傷情當做是被天氣打蔫了,卿羽也不想多費口舌,囑託了她去宮外買些東西回來,自己則捲了方涼蓆到窗口邊躺上去閉目養神。
混混沌沌一直睡到夜幕降臨,襄嵐已經把晚飯備好,喊她起來吃了。
她揉揉空癟的肚子,狼吞虎嚥地吃了一通,嘴裡叼了根雞腿,問:“我讓你買的東西,買回來了嗎?”
襄嵐顯然是被她彪悍的吃相驚到了,艱難地回過神來去抽屜裡拿出一個布包,交給卿羽時憂心忡忡地:“奴婢不知公主要這種東西做什麼,若是被人瞧見了……”
卿羽不耐煩地一把奪過來:“又不是殺人放火,怕什麼!”
見襄嵐還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樣子,疑道:“還有什麼事嗎?”
襄嵐伸手指了指她的左臉:“公主您這裡有粒米飯。”
卿羽淡定地摸下來,放到嘴裡吃了,見襄嵐一臉震驚,趁機教育她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勤儉節約是老祖宗流傳下來的傳統美德……”
襄嵐趕忙低頭收拾着餐盤子:“公主您不是還有事情要做嗎?快去做吧,奴婢要幹活去了。”
卿羽得意一笑,拿着布包出了門,繞過幾道宮牆,來到一處水池邊。
這裡比較偏僻,白天很少有人過來,晚上更是寂靜的一個人影都沒有,換做別人定會嚇的不敢來,但她卻是不怕。
拿出布包,一層層打開,裡面厚厚的一沓東西露出來,竟然是紙錢。
她席地而坐,點燃了紙錢,火光跳躍,映出她絕美的容顏。
今日是李平嶽頭七,但她此番舉動,定然不是祭他,而是祭奠枉死的師父們。選擇殺人兇手的頭七之日,祭奠枉死的冤魂,可見她對李平嶽的恨之深。
恨至入骨,不能不深。他作惡多端,一生都用來與她作對了,先是欺辱她的孃親江此君,後又將一腔怨恨統統泄在她身上,她受盡了來自他的羞辱和凌虐,最後,竟連自己的最親近之人都不放過,一併殺之……
他被恨意衝昏了頭腦,扭曲了心智,早已不記得這些恨皆是來源於自己的心魔,寧願牽連無辜,只爲一時快意。
他真是個魔鬼。
師父們的死,幾乎拿走了她半條命,但痛定思痛,她硬是咬牙撐住,開始謀劃復仇大計,每一步都反覆推敲,確定萬無一失方謹慎而行,最終,她大仇得報,終於能親自爲師父們送去一捧值錢了……
是啊,她將師父們的死,全部歸責與自己的無能,多少個午夜夢迴,她一遍遍地剖心自省,痛恨自己的懦弱愚蠢,卻一次也不敢面對他們的亡靈,只因沒有顏面。
如今,行兇者白翼武功全廢,潦倒街頭,被一羣草莽圍毆得遍體鱗傷,發出淒厲的慘叫,再也無法一如往日施展拳腳——他也曾習遍武藝絕學,是出類拔萃志氣飛揚的英雄人物。
主使者李平嶽自刎而亡,雖得皇恩予以厚葬,但一些流言還是暗中傳出,衆臣都是精明的人,稍稍揣測聖意,就明白了一二,昔日同僚竟沒有一個人敢去憑弔,那威震朝野的車騎大將軍,死後陪伴他的,是一抔厚厚的黃土,以及黃土前一座冰涼的墓碑。
卿羽又續了一張紙錢,火苗子高高竄起,又很快燃盡。
她將祭奠的地點選擇在這一方水塘邊,是因爲考慮到師父們是被大火燒死的,他們最需要的是水,可當時一場被人早就策劃好的火海,救命之水哪會應聲而至?
眼睛被薰得生疼,她眨巴了幾下,還是沒能忍住眼淚,而她也不想再忍了。數月裡強撐着的堅強在這一刻轟然崩塌,她雙手捂住臉,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