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劍,用盡了她全部的力量,她攜恨而來,爲的,就是江皇后的命。
奶孃臨終前,意志已渙散,那一縷破碎的氣息,唯有她一個人聽清楚了。
只有兩個字:“皇后……”
或許她有很多話要對卿羽說,但她已沒有了力氣,她保留了最後一口氣,一直撐到卿羽來,告訴她一絲殘缺的線索。
奶孃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是含着怨的。她抱着奶孃越來越冰涼的身體,只覺頭腦昏昏沉沉,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像是一片被風捲起的枯葉,漫無目的地飄來飄去,耳邊是呼嘯的風,眼前蒼茫的夜,她想,她也要跟着奶孃一同死去。
親人都接二連三地被她連累致死了,卻只有她還活着,若她再苟活下去,下一個死的又會是誰?
好像也沒誰了。如今在她心裡還算得上親近的,一個是不知行蹤的師兄周顧,一個是在沈園的師姐白露,還有一個,是成王府的沈雲珩。
他們三個都是有着生存技能的人,要麼武功高強蹤跡不定,要麼位高權重不懼險境,要麼在位高權重之人的庇護之下沒有安全威脅,她已心無所掛,便可放心去死了。
只是即便要死,也須拉個墊背的,不然豈非辜負了奶孃撐着最後一口氣留給她的遺言,那遺言,便成了後來家宴上的一幕。
若非變故,江皇后已成她劍下亡魂。那麼,她被關押大牢,等待她的將會是何樣殘酷的死法,她都不在乎了。
但功敗垂成,她死不甘心。
手指觸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她垂頭一看,竟是一隻老鼠,黑黑的,瘦瘦的,探着鼻子在她身邊聞來聞去。她長於山野十年,與各種野畜蟲蟻爲伴,纔不會怕,便不閃不避,盤腿坐着看它。
小老鼠出來覓食,定然也是餓極了,竟不怕人,瞪着明亮的眼睛瞅了她片刻,又繼續探着鼻子往別處找吃食去了。
卿羽又回過頭來,去端詳那一束長長的月光,直到聽見牢門上粗重的鎖鏈“吱嘎”聲響,隱隱有話語傳來,對談與腳步聲越來越近,直達她跟前。
是福公公。
侍奉在御前,經年弓着的背有些彎曲,他邁步進來,臉上籠着一層寒意,冷冷道:“請公主殿下隨奴才走一趟吧。”
福公公是蕭承望身邊最得力的掌事太監,平日裡話不多,但爲人處世圓融的很,待人亦是寬容和善,此時他面色難看,言語冷硬,卿羽倒不奇怪。
他跟在蕭承望身邊多年,忠心護主,面對險些殺了自家主子的刺客,倘若還笑顏以對,只能說明此人缺心眼兒。
卿羽自地上爬起來,扶住冰涼的欄杆纔不使自己跌倒。多時滴水未進,一開口,便覺嗓子乾澀得生疼,聲音也啞得低沉:“福公公,父皇他怎麼樣了。”
她本無意傷害蕭承望,但到底還是失手傷了他,自她進宮以來,捫心自問,蕭承望待她不薄,若因她而喪命,她簡直要悔恨死了。
福公公卻是不理會,冷冷瞥了她一眼,率先向外走去。
見卿羽還在發愣,開鎖的獄卒不耐煩了:“趕緊走啊!難道還想再回牢裡不成?”
卿羽忙快步跟上。
如她所想,外面月色極好。皓月當空,大地鋪了一層銀霜,四下俱靜,一路上沒有遇到半個人影。
福公公步履匆匆,她提着步子一路緊跟着方不掉隊。走了一會兒,卿羽認出這條路是通往蕭承望的寢宮的。
難道……父皇傷勢過重,已有不測?
她從後面悄悄望見福公公的側臉,但見他冷着一張臉,神色凝重,想要問的話堵在嘴裡不敢問出來,只得一路疾走,快些到宮裡去。
到了寢宮,福公公直接領她進了去,止步在一座錦屏前面,彎了身子恭敬道:“皇上,清平公主殿下到了。”
錦屏背後的牀榻上,躺着那樑國裡最尊貴的人。那人聽見稟告,緩緩擡手擺了一擺,福公公便又弓着身子悄悄退出去了。
卿羽立在錦屏前,想進去,又不敢進去,卻又聽見蕭承望緩慢虛弱的聲音:“進來吧。”
得了命令,她再不敢怠慢,雖然有些心虛,但還是惦記着他的傷勢,繞過錦屏幾步已到了牀前。
她立在牀前,再也邁不動步子,望見蕭承望蒼白無血色的面容,心頭一緊,深深垂下來頭。
蕭承望卻是向她招手,道:“過來。”
她猶豫着,一點一點地挪過去。
“現在知道害怕了?宴會上行刺的氣勢哪兒去了?”蕭承望的聲音沉厚威嚴,卻是含着輕微的笑意,彷彿是將女兒寵溺慣了的慈父,面對闖了禍的頑皮女兒無計可施,連責備都帶着幾分溺愛。
放在平時,卿羽對這樣的話並不以爲意,但在此際,她卻不能再無動於衷,鼻頭一酸,聲音也帶了絲嘶啞:“兒臣自知罪孽深重,愧對父皇疼愛。”
蕭承望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吃力地擡起手來,卿羽見狀,忙握住了他的手,順勢跪伏在牀前。
“那你現在,可是知道錯了?”
卿羽頓住,不再答話。她自是不認爲自己所做有錯,害死奶孃的兇手,哪管是什麼江皇后,她都會拼命去報仇,要論對錯,錯的也是江皇后。
蕭承望微微喘着氣:“你是不是要問朕,爲何會爲皇后擋了那一劍?若不是朕阻撓,你現在已經大仇得報,是不是?”
卿羽驚訝於他的話,卻還是點了頭,道:“兒臣並非要傷害您,但是兒臣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她忍住眼眶裡的淚,還是沒能忍住哽咽的語氣,蕭承望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寬心,緩緩道:“皇后乃一國之母,你殺她容易,但她一死,朝綱必亂,況且,她是朕的妻子,危機當前,朕有責任護她周全。”頓了頓,嘆息般地說,“你奶孃的事,朕都知道了,沒有證據,便不能肆意亂爲。”
卿羽垂下眼:“父皇教訓的是,兒臣知錯。”
她咬咬牙,終於服了軟,蕭承望也是在等她這句話呢吧,若是她再不做出“知錯要改”的樣子來,即便是不被賜死,也要在大牢裡面了此殘生了。
來之前她尚心灰意冷,但跟蕭承望說了一番話,她幡然醒悟,自己一條爛命,死不足惜,但這麼一來正中奸人下懷?父皇一席話,怕也只是寬慰她,畢竟,在他眼裡,一個平民是無法與一國之母相提並論的。但眼下江皇后正是得意之際,她斷然咽不下這口氣。
聽見卿羽的話,蕭承望又喘了一口氣,說道:“你且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朕自有主張。”
卿羽卻難動身,欲言又止。
蕭承望又道:“不過是外傷,得需將養些時日,你不必憂心。”
卿羽這才安下心,請身告退了。
福公公在門外等着,見她出來,仍是冷着一張臉,話也不肯跟她說一句,沿着來時的路又將她送回牢裡,臨走時不知跟那獄卒低聲說了些什麼,但見那獄卒連連點頭哈腰,再次丟飯給她時,態度已不像平日那般喂狗似的強硬了,敲了敲鐵欄杆,扔一句:“吃飯!”
此後幾天,靠着一些爛菜葉糙米飯,她活了下來。
身處牢獄,有的吃就不錯了,哪還能挑三揀四?比這更苦的日子不是沒有過,當年在祁嵇山上時,有次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沖垮了棲身的茅屋,那時恰逢師父師兄們出了遠門,她與師姐相依爲命,兩個人躲在後山的一處山洞裡避雨,渴了就喝雨水,餓了就挖老鼠洞,尋找老鼠儲着的乾果和花生。
後來天氣放晴了,師父師兄們也回來了,看到一片狼藉的茅屋,以及她們姐妹倆狼狽不堪的樣子,大師父那個沒心沒肺的笑得直打跌,還是師兄心腸好,拿了帶回來的糕餅分給她倆吃,她至今還記得那個餅子香噴噴的味道,有着雨後清新的花草香。
她端起破碗,扒拉着變質了的剩飯往嘴裡塞,想到這段往事,不由得又掉了幾滴淚,淚水落在碗裡,和着米粒送入口中,又苦又鹹。她忍住情緒,直將那剩飯吃完才作罷。
吃飽飯,纔有力氣活下去,也纔有希望走出這牢獄。
大約又是過了個五六日,她靠在陰冷的石牆上面,正奮力扒拉破碗裡的爛菜葉時,只聽一聲極響亮極沉悶的聲響,跟那天夜裡福公公來時的聲響一樣,她知道,監牢的大門打開了,那是厚重的大鐵鎖撞擊着大鐵門發出的聲音。
這次來的還是福公公,後面跟着襄嵐。
襄嵐一看見她,就飛撲過來,抱住蓬頭垢面的她,眼睛看見她手裡還在牢牢端着的破飯碗裡面的飯食,禁不住紅了眼圈:“公主,您受苦了。”
卿羽卻是分外冷靜,將碗裡最後一口飯扒進嘴裡,淡定地望着福公公踱着小步子來到跟前。
“奴才奉皇上之命,來接公主殿下回宮。”福公公彎了一下腰,姿態頗爲恭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