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漫天紛飛的花瓣和葳蕤迴旋的彩袖,他們遙遙相望,卿羽立在當場,忘記了旋律。孫姑娘見狀,藉着舞步轉過去,扯了扯她的衣角。卿羽回過神來,才忽然發覺眼角竟有些溼潤。她穩了穩心神,和着節拍重新加入舞隊中去。
此次重逢,是她始料未及的,過去的幾百個日日夜夜裡,她將他藏在內心深處最隱蔽的角落裡,刻意遺忘。而視死如歸的來路上,她放得下所有,唯獨放不下他——生死離別之際,她竟然那樣渴望着再見他一面。
但當現在真真切切地見着了,她卻又不知所措了。
記憶中的他愛穿白衣,烏髮束起,笑容溫潤和暖,是謙謙君子的模樣,卻在和她同處時變得囉嗦狡猾,時不時的言語調戲,佔她便宜。她曾惱恨他的輕薄,但陸霄卻將他這個主子奉爲神祇,陸霄說,沈雲珩在旁人面前不似在她面前這樣,旁人面前的他高高在上,不怒自威,雖依然平靜溫和,卻拒人千里之外。
她從前沒有見過那樣的他,但今時今日,她見到了,只因她也成了那個“旁人”。
他錦衣墨袍,金冠銀袖,被周宣奉爲上賓,整個人散發着不容侵犯的王者氣質,尤其是從前無數次望向她時那雙溫淡寵溺的眸子,竟也變得無比陌生。
不知怎的,卿羽只感覺一陣心酸,腳下輕盈的步子也漸漸變得虛浮起來。她不敢再看他,雖然明明知道他的目光自始至終從未離開過自己,但她無法再讓自己擡頭觸碰那抹視線。是心痛?是心虛?還是後悔?……她不知道。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突如其來的痛感逼她頭腦清醒了不少。她有謀而來,斷不能因爲別的事情而耽誤最重要的目的!蕭卿羽,振作起來,不要分心,你只有這一次機會,一旦錯過,你會悔恨終生!
一聲高亢的箏音破出,孫姑娘自空中落至舞臺中央,周圍的姑娘們齊刷刷仰身向後彎起柔韌腰肢,手中的彩袖流水般傾瀉而出,劃出整齊的弧線,那一瞬間,像極了一朵疏忽盛開的花兒,妖嬈絕美,震撼人心。
“好!——”
周宣成功爲這場舞蹈驚豔到,他自座位上站起,撫掌大笑,引得衆人紛紛附和。
時機到了!
無論是刺咽喉還是心口,周宣的舉動無疑爲她的刺殺行動提供了最佳角度!
卿羽眼眸一凜,她知道,她的時間只有彈指一瞬間,從抽劍到刺中,時間上差一絲,位置上差一毫,都意味着行動失敗,那麼,不光是她要被殺頭,靈煙閣所有的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來不及多想,她迅速按上腰間菱紗,期待着下一瞬的寒光閃出,但——
有人比她更快!
手掌被一枚物什擊中,破空之勢迅疾而猛,她一吃痛,覆上腰間的手被迫彈開!
雖然知曉已有人識破了她的陰謀,但此時此刻,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妄圖再次取劍之時,卻見眼前人影一晃,下一刻已被牢牢擒住手腕。
眼前的沈雲珩眼眸陰沉,顯然是剋制着怒氣,他的下頜繃得緊緊的,看着她的目光裡浸滿了憤怒的火苗,彷彿隨時都會將她燒死!
卿羽一怔,繼而回了神,騰出另一隻手來擊在他左肩,想借機令他失了戒備,好讓自己有機會拿劍繼續行動——即便她心知早已錯過最佳的時機,但急火攻心的她卻是顧不得了。
擊出的那一掌,她幾乎用盡了畢生的力氣。事到如今,她沒有了退路,便只能不惜一切代價拼死一搏,無論是誰攔她,無論是用了什麼辦法攔她,她都要咬牙衝破一切阻撓,因爲她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殺周宣,其他的,她都不能再管!
可沈雲珩生生受了那一掌,強勁的力道透過肩骨傳至內裡,痛得他皺起了眉,但抓着她的力氣卻分毫未減。顯然,這一掌徹底激怒了他,他箍緊了她的手腕,順勢往裡一帶,她的臉頰重重撞向他的胸膛,而他長臂一揮,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暌違了太久的懷抱,而今再次被他抱住,她有種恍惚的不真實感。他的胸膛依舊寬闊溫暖,似乎風狂雨驟天塌地陷都削減不了他給的踏實感。
時間彷彿定格在這一刻,剎那間無數往昔接踵而至,逼得她不能呼吸,不知覺間眼角卻已飛起了霧水,她只感到眼眶脹得厲害,想說什麼話,喉間卻哽咽得如同塞了團棉花,竟一句也說不出來。
第一次,她沒有抗拒他的懷抱。耳畔是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她靠在那裡,疲憊了太久的身心得以紓解。擡手捉住他手臂上的衣料,將臉埋進去,一瞬間強撐了所有的脆弱和委屈統統釋放出來,竟再也忍不住地哭出聲音。
他緊緊抱着她,騰出一隻手來輕撫上她鬢角的發。她隱忍的哭泣猶如風霜刀劍,一下又一下地將他的心捅得千瘡百孔。這一年多以來,她一定過得很辛苦。
他也曾憤恨她的絕情,當年她的離去毅然決然,留給他的卻是無盡的痛苦和黑暗。時間將思念釀成恨意,他以爲,有朝一日再相見時,他一定不會對再她心軟半分,他會竭盡所能地報復她,羞辱她,要她後悔當初的所作所爲,要她在自己面前卑微地反省當初過錯,乞求他的原諒。
可是,直到剛纔見到她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所有的恨都是僞裝的,那些所謂的“恨”築起的城牆看似堅不可摧,但在遇見她時頃刻間土崩瓦解,徒留一片斷壁殘垣。
她是他的孽,亦是他的劫,更是他所有的軟肋。
他狠不下心來恨她,更何況他從未恨過她。
像是失而復得的掌心珍寶,他吻上她的發,動作細膩而溫柔。她的眼淚將他的衣袖溼了個透,哭得累極,只剩斷斷續續的抽噎。
這番景象發生的太快,前後不過一眨眼的工夫,無人知曉其中隱情。衆人看到的是大燕皇長子迷上了一個不起眼的舞娘,在舞曲終結之後不惜丟下尊貴的儀態也要奔過去將美人擁進懷裡一親芳澤。
周宣愣了愣,帶頭大笑起來:“成王爺,您這是唱得哪一齣啊?”
沈雲珩俯首吻了吻卿羽的額頭,眼神中俱是憐惜。而後單手擁住她,面向周宣時面上又恢復了天衣無縫的笑:“本王對這丫頭一見傾心,一時情難自禁,讓皇上見笑了。”
周宣笑道:“對主角不屑一顧,倒對一個不起眼的小小舞娘生了興趣,成王爺口味果然獨特!”
沈雲珩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只道:“請皇上成全。”
萬千子民在周宣眼中不過渺小螻蟻,此時聽見自己請來的貴賓開口索要一個小舞娘,豈有不滿足之理?爽快一揮手,道:“成王爺開心就好!”心情大好之際,虎目又一掃舞臺上跪着的舞娘們,道:“餘下的人,全部重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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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任由被沈雲珩攥着手腕直達居所,房門開了又關,他手臂一用力往前一送,她已整個人跌在了柔軟的大牀上。
慌忙回過身,又再次被他欺上來。他的雙手抵在牀上,恰好將她圈禁住,看着他深邃如海的眼睛以及那張俊美絕倫的臉龐越來越近,她忽地有絲侷促:“幹、幹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她,眼睛卻是悄悄地笑了:“你是我的未婚妻,由你來說,我想幹什麼?”
她又急又氣,擡手推他,卻被他捉住手指,下一刻已是鬆開力道,整個人壓她在下。
她仍穿着舞娘的紗裙,單薄的很,還裸露着大片的肌膚,此時他欺身而下,被他淡淡的體溫包圍,一時令她有些慌亂:“你先起開好不好?”
他卻似是睡着了一般,下巴抵着她的脖頸,淺淺的呼吸打在耳畔酥酥麻麻,過了許久,才聽到他略帶沙啞的聲音輕輕響起:“阿羽,我很想你。”
這一處空間安靜至極,靜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簡單的六個字,卿羽聽到卻是一愣,隨之而來的是滿滿的感動和……甜蜜。
她驚訝於自己的這種感覺,或許,是錯覺?許是分別太久,換作任何一個人,久別重逢後的思念之語都會令人感到動容吧。
她愣愣地想着,沈雲珩卻是倏然起了身,從櫃子裡找出一件衣服扔給她:“穿這麼少想要勾引誰?有沒有考慮過我這個未婚夫的感受?!”
他虎着一張臉,怒氣衝衝,居高臨下地瞪着還在愣神的她:“還不趕緊換上?!”
卿羽忙不迭地“哦”了一聲,抱着他丟來的衣服轉身去了屏風後面,不消一刻便已穿戴整齊,待出來時,沈雲珩已在桌子前落了座,上面擺了幾樣飯菜和點心。
她撲過去,盯着一桌子美味佳餚直咽口水:“你是怎麼知道我餓了的?”
他遞給她一雙筷子,望着她垂涎三尺的模樣寵溺地笑了:“人的嘴會說謊,肚子可不會。”
卿羽摸了摸乾癟的肚子,那裡許是也聞到了飯食的香味兒,很是應景地咕咕叫了一聲,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擰下來一個雞腿就往嘴裡送。
沈雲珩看着她狼吞虎嚥的樣子,倒了一杯水推過去:“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
這話聽得甚是耳熟,她驀地想起,大師父也這般跟自己說過。不經意擡眼瞥見他溫和的笑容,腦筋一抽風,脫口而出問道:“你就是傳說中那個周宣請來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