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羽對着繡圖上一隻孤雁思索良久,好一會兒才慢吞吞說:“哦?李將軍鐵骨錚錚,想當年在疆場上一人一騎殺出一條血路,這才過了幾年,竟是這麼點苦頭都吃不住了麼?”
卿羽說的,便是四年前,樑國與越國交戰,李平嶽掛帥出征,戰場上一馬當先,驍勇殺敵,大敗越國退兵三十里,再不敢犯邊,班師回朝那日,洛安城裡萬人空巷,夾道歡迎,也就是那次,李平嶽加官進爵,晉封爲車騎大將軍。
至於樑、越兩國爲何開戰,據說是爲了爭一座山頭,那山頭不大,卻是好山好水,養活了山下一個鎮子的人。那鎮子也是有趣,一條長街鋪到頭,南邊是越人,北邊是樑人,鄰居街坊難免因爲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幾句嘴,就怕上綱上線,升級爲國家利益,如此爭了許多年,一場仗打下去,樑國成功收了那南街,從此相親相愛,其樂融融。
襄嵐嘆了口氣,說不清是感慨還是憐恤:“李將軍過了不惑之年,不若往時血氣方剛,在昭陽殿外連續跪了十幾天,饒是鐵打的骨頭也吃不消啊,這幾日連着又高溫,這才……”
卿羽微微一笑,很是冷淡:“聽着好像是我的錯一樣!要知道,當初他犯的可是死罪,要被父皇發配邊關的,後來父皇開恩赦了他的發配之苦,暫且讓他負荊請罪,怎麼,就連這點懲罰都不行嗎?”
襄嵐自知說錯了話,惹到了公主,趕忙跪下道:“奴婢失言,請公主恕罪。”
卿羽卻不再說話了,若無其事地對着手裡的繡圖看得仔細。襄嵐不敢擅自起身,只得繼續跪着。她知道,公主這次是真生氣了。要知道,李平嶽可是要加害公主的壞人啊,她表示出對壞人的憐憫,便是對公主的背叛。
氣氛一時陷入僵硬,還是南宮洵打破平靜,道:“帶我去看看。”
卿羽瞪他一眼:“少管閒事!”
他卻樂了:“不好意思,我這人就愛湊熱鬧。”
說罷站起身來優哉遊哉由襄嵐帶着走了。卿羽氣惱,將手裡的繡圖狠狠一摔,頓了頓,忽又翻身下了躺椅,拾起那繡圖氣哼哼地朝二人的方向追了去。
二人的腳力實在是好,待她追上,已到昭陽殿了。殿門大開,遠遠望見癱在地上的李平嶽,一身粗布衣,地上是散落的荊條,背上是洇透衣料的血跡,還有一張苦瓜臉的常管家在一旁長吁短嘆,見到卿羽過來,忙不迭地跪下來磕頭:“老奴叩見清平公主,公主殿下千歲!”
卿羽慢悠悠踱過去,卻是很吃驚的樣子:“這不是……李大將軍嗎?哎呀!李大將軍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您在本宮的記憶中可是威風的很呢!”
常管家一愣,又接着告饒:“將軍連跪數十日,流血不止,再這樣下去,將軍會受不住的啊!懇請公主大發慈悲,對將軍網開一面啊!”
卿羽一臉無奈,對南宮洵與襄嵐道:“你們看看,倒真不是我不想來探望李將軍,明明我是受害者,卻成了傷害李將軍的罪人,這罪名,我擔得可冤!”
襄嵐忍住笑,常管家卻忍不住哭了。
李平嶽有氣無力地朝卿羽行禮:“罪臣見過公主殿下。得公主體恤,罪臣惶恐……”
“不,李將軍何來惶恐?要說惶恐也該是本宮惶恐呀,”卿羽走到他面前,屈膝與他平視,“李將軍做了本宮十七年的爹,於本宮有着養育之恩,眼下將軍落得這般慘況,本宮眼睜睜看着卻無能爲力,才真正叫本宮惶恐呢!”
李平嶽重重喘息着,一聲悶咳,吐出血來。
常管家見狀,撲過來扶起他,心痛難當:“老奴知道公主心裡有怨,都是老奴的錯,老奴無能,沒能好好保護公主,如果能讓公主解氣,老奴死不足惜!但公主再怨,也請別再這般羞辱我家將軍,將軍他是有苦衷的呀!……”
李平嶽一把將常管家推開,喝道:“住口!”遂伏在卿羽腳邊,勉力道,“都是罪臣的錯,罪臣殘虐公主在先,後又鬼迷心竅加害公主在後,萬死也不足彌補對公主的傷害。”
昔日那高高在上對她惡言相向拳打腳踢的李大將軍,留給她無數個恐懼夢靨的那個人,現在跪在她面前,口吐鮮血,遍體狼狽,懺悔着自己的罪過。
該高興的,不是嗎?誰也想不到當年在李府遭受無盡白眼和謾罵的三小姐,如今翻了身,得了勢,看到當年折磨自己的人像只可憐的喪家之犬跪在地上,簡直大快人心!
卿羽咬住嘴脣,冷冷道:“李將軍是大梁砥柱,任是皇上也不能隨便就要將軍死,我一個小小公主哪敢背上千古罵名?你們欠我的,我也不稀罕要回來,但至少讓我知道這當中緣由,否則我這些年受的苦,豈不不明不白?!”
旁人聽不懂這話,李平嶽卻懂,他低頭凝望着地上的石磚,似在看,又似沒在看,眼中緩緩現出渾濁水光,隱忍嘆道:“該來的,遲早會來,罪臣會給公主一個交代。”
“那就好。”卿羽語氣平淡,卻又如釋重負,再沒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襄嵐快步跟了上去。南宮洵彎腰撿起地上那副遺落的繡圖,稍稍端詳,眼神微黯,有些事情,怕是要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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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月,車騎將軍府傳來消息,李平嶽舊疾復發,危在旦夕。
夏天的雨水格外多,這場雨從傍晚就開始下,至夜裡,更大了些,一道閃電劈過,咔嚓一聲撕開夜幕,白晃晃的光芒中,清楚可見雨注傾盆。
一輛馬車在雨夜裡飛馳,一路濺起雨珠無數,最後馬伕一聲長吁,停在高大朱門前,又是一道閃電打下來,將門匾上“車騎將軍府”幾個大字照得清晰。
馬車上下來兩個人,有些佝僂的老者舉着一把大傘,傘下人影看不分明,通體黑衣,戴大斗笠,與夜雨融爲一體。
兩人走近門口,把守的侍衛伸手擋住,老者從袖間拿出一枚令牌,侍衛們慌忙開門放行。
大雨如注,大門再次重重關上,如同封死了一個雨夜秘密。
李平嶽半躺在牀上,門窗緊閉,屋子裡生了炭火,隨着開門聲響起,疾風裹挾着驟雨從門縫捲入,將那炭火打溼了一半。
來人步履急促,邊走邊卸下雨具,奔至牀前。
李平嶽聽得動靜,張眼望見來人,又閉目養氣,長嘆一聲:“你來了?”
那人一把握住他的手,但覺瘦骨冰涼,眼睛酸的厲害:“嗯,我來了。”
李平嶽仍是闔着眼,將手慢慢自她手中抽離,微微擺了擺:“我沒什麼大礙,你又何必跑一趟?我聽見外面下雨了吧,早些回去吧,免得授人以柄……以後,別再來了。”
聽得這話,那人再也忍不住眼淚,掩面而泣。
李平嶽有些慌了,掙扎着便要起來:“你莫哭,我並非是嫌你,我都已經這樣了,身子骨什麼樣,我自己心裡有數,你來也是白來。”見她還是哭,勉力擡手要與她拭淚,“你一哭,我就不知該怎麼辦了,你現在是皇后,怎能再如小孩子一般隨便就能哭的?”
那人將斗篷摘下,江皇后的臉映着燭火,幾道淚痕很是清晰。
“你就騙我吧,我還不至於傻到這份兒上,”江皇后止不住地落淚,“我讓江公公送來的藥材,你動都沒動,你這不是存心不想活了麼?你若垮了,那我怎麼辦呢?你就真忍心不管我了?”
李平嶽喘着嘆氣,聲音異常平靜:“你現在很好,我很放心。以前的恩怨,都讓我一人了結了吧,你的路還很長,要好好的走下去。”
聞此言,江皇后轉哀爲怒:“到現在你還不能釋懷嗎?我說過多少次了,那不是我們的錯,錯的是蕭承望、是江此君!我只恨自己當年心慈手軟,沒有一生下來就掐死那個小賤人,才讓她十八年後再回到跟前給我找麻煩!”
李平嶽激動起來,重重咳了幾聲,才撐住氣力說道:“你又在說什麼胡話?一步錯,步步錯,如今這種局面,已經是萬幸了,你安生些,別再惹事……”
見他咳得厲害,江皇后一時驚住,憤怒頓時息了大半,迴歸了理智,忙上前去給他捶背順氣,忍着眼淚不再言語。
李平嶽逐漸平復了氣息,似安慰她一樣,握住她的手,緩緩道:“該來的,遲早會來,我從未想過她還會回來……不過這些都跟你沒什麼干係,你別插手……”
江皇后連連搖頭,眼眶猩紅:“你倒把我撇的乾淨!那小賤人自打入了宮就對我們步步爲營,哼,一個無權無勢的空頭公主罷了,能掀起什麼風浪?我就不信皇上他能把我們怎麼着!”
“你這是在挑釁朕?!——”
一道低沉厚重的嗓音破空傳來,伴着木門吱呀一聲響,房門大開,風雨驟入,電閃雷鳴間,門口立了一羣人:此時本該在宮裡批閱奏章的蕭承望,看着室內兩人的目光充滿了殺意,清平公主和南宮洵隨在一側,左右是手提着燈籠的宮人與帶刀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