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合抱的撞木被數百人擡着重重撞向城門,撞斷一根又換一根。
數丈之高的雲梯搭上城牆,被頭頂的巨石砸斷一個又一個。
熱血沸騰的將士們前赴後繼,自城門樓上射下的弓箭密密麻麻,推下的巨石翻滾咆哮,那活生生的人或被射成了刺蝟,或被砸成了肉泥。
即便這樣,仍無一人後退,這支由姜平川親手訓練出的軍隊,因爲他的死,而爆發出巨大的能量,就如深海處的暗涌,一旦翻身,便是驚濤拍岸,遮天蔽日。
沒有人在乎生死,也沒有人會怕死。
“轟”的一聲巨響,城門終於被撞開,五萬將士歡呼着,一涌而入。
城牆上的林乘南此時突然引弓搭箭,瞄準了人羣中的卿羽。
周顧及時發現了他的這一舉動,長臂一攬,將卿羽緊緊攬入懷裡,二人藉着這股猛勁轉了半圈,而那支箭裹挾着破風之勢擦身而過,帶落了卿羽發上的冠帶。
她本來一身戎裝,做男子打扮,此時冠帶突然被射開,一頭長髮如流瀑般傾瀉而下,勁風掠過,三千青絲凌亂飛舞,她有些惶恐地望向城樓,但見林乘南把玩着弓弦,朝她露出一抹笑容,一如那夜月色之下,他的笑顏邪肆而妖媚,帶着幾分惑人的意味。
“美人兒,今日太忙,來不及與你敘舊,但願重逢之時我們能多出幾分閒情逸致,花前月下共度良宵!”他快意笑道,揚手將那鐵弓扔下,轉身不見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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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萬兵馬衝破荊玉州城門,與林乘南一方展開生死搏鬥。那日,荊玉州流血漂櫓,哀鴻遍野,一座城池無辜百姓傷亡過半,家家戶戶都被鮮血浸染,連同日色都蒙上了一層妖嬈血霧,空氣中到處瀰漫着血腥之氣。
人人都殺紅了眼,化身成爲餓狼魔鬼,見人就砍,是人就殺。如果一個人作惡,方能有辦法制服,但當一羣人內心深處的惡被激發出來,是老天都無法阻止的罪孽。
姜荊安葬了祖母和父母親的屍身,在墓前指碑發誓,不報此仇,枉爲人子,有生之年定要手刃狗賊林乘南,取其首級祭奠親人們冤死的亡靈!
當日城門被破之時,林乘南那狗賊就已趁亂逃脫了,他抓了林乘南安插在將軍府上的奸細,砍了他的手腳,往他身上捅了九九八十一刀,直至將人捅得血肉模糊一灘爛泥才罷手。
可這,依然不能解他心頭之恨!
一場惡戰之後,荊玉州五萬兵馬所剩不過三萬,另有多半心生退意,大多是因有家人僥倖存活,經歷生死之後更加珍惜活下來的日子。
姜荊不勉強,去留隨意,最後願意追隨他這個少將軍的,不過一萬人馬。他帶着這一萬人馬,投奔了周顧,誓要完成姜平川意願,全力扶持昔日的太子殿下奪回江山,還天下一個太平。
原本加起來統共有的七萬兵馬,一番折損過後只餘三萬,待點了兵,又鼓舞了一番士氣,同韓世超等人商議完下一步行軍計劃時,夜已經很深了,周顧回到營帳,一眼望見卿羽坐在燭火前,又在縫補着他破損的衣服。
一個白天的時間,彷彿過了好多年那樣漫長,其間發生的事情太過沉重和殘忍,他的心上一直籠罩着濃重的悲憫情緒。至這時看到燭光下的她,心頭驀地涌出一些溫暖。
燭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身形,她穿針引線的樣子過於專注,以致他從後面抱住她才赫然發覺。
褪下戎裝的她,一身素衣,淡靜溫和,從背後抱她入懷,只感覺她的身體軟軟的,小小的,散發着淡淡的馨香,許是皁香味,又許是藥香味,讓他疲累的心有了依靠。
被他從背後抱着,她無法再繼續縫補衣服,只好放下手中的活兒,轉身回抱住了他。
他的疲憊溢於言表,肩上還有傷,她撫摸着他的背,極力忍住眼中的酸意。
師兄要走的這條路,註定坎坷艱險,今日場景只是個開始,往後還能遇上什麼樣的狀況,尚未可知,未來有多遠,是什麼樣,她不敢去想,只想陪他走好眼下的每一步。
“今天白天,把你嚇壞了吧?”下巴擱在她肩膀上來回輕輕地摩挲着,他突然發出一聲嘆息來,“我從未想過要你也看見這般悽慘之事,卻一再的讓你傷心……”
薑母和姜夫人的慷慨就義,以及姜平川將軍的殉城之舉,深深地震撼了她,連同後來的屠城慘象,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噩夢。
只要一閉上眼睛,那些漫天的鮮血、淒厲的慘叫、橫陳的屍體……都如潮水般洶涌襲來,直將她淹沒其中,彷彿黑暗中有一雙手狠狠地扼住了她的脖子,要她窒息而死。
她不敢閤眼,不敢獨睡,只能點上一盞燭火,尋着點事情來做,藉以打發時間,等他回來。
現在聽到他關切的言語,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喉間哽的厲害,只是更加用力抱住了他。
他閉目埋首於她脖頸間,輕嗅着她的味道,不自覺地吻了上去。滾燙的吻雨點般密集地落在她白皙如玉的頸項上,似乎要灼傷她一樣。
卿羽有些遲鈍地回過神,臉孔像有火在燒,又不願讓他看見,只好深深地將頭埋在他懷裡。
他的呼吸漸近渾濁,忽地打橫將她抱起,將她安放在牀上的一瞬間,他也欺身壓了下來,更多的吻密密落下,從額上一路吻至鎖骨處,騰出一隻手抓住她的衣領,手上一使勁,領口敞開,雪白色的抹胸若隱若現,而他的眸色愈發深邃暗沉,俯身吻住她的脣。
他的吻激情而熱烈,撬開她的脣齒,長驅直入,在她的口腔裡瘋狂汲取掠奪,逼迫她的舌與自己的來回交纏。
卿羽只覺渾身無力,昏昏沉沉間,只聽“噹啷”一聲清脆的聲響,打破這方曖昧的甜膩氣氛,周顧停下動作,但見金子端了一盆水進來,估計恰好看到不該看的一幕,心裡一緊張,手上一抖,腳下一軟,連人帶盆直接摔了個狗吃屎。
“我……我什麼都沒看見!”金子話也說不利索了,慌慌忙忙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倒扣在地的空盆子,便要急匆匆出去。
“站住。”周顧從一側扯過被子給卿羽圍上,站起身走過來。
金子的臉紅得像只煮透了的大蝦,他侷促地抹了一把額頭,惴惴不安道:“我、我只是來給羽護衛送洗臉水的,怎、怎麼主帥您,您也在啊?……”
金子又是羞又是怕,頭腦不清醒,說話也顛三倒四了。
周顧看着他這副不成器的樣子,恨不能揚起一拳頭將他砸死,但親熱戲這種事情又實在不怎麼好說,倒讓他有火沒處發了。
最終,他看了看外面亂糟糟的人影,沉聲問道:“發生了何事?”
金子擦擦汗,小聲道:“是姜玉姜小姐醒了,聽說了姜將軍的事情,哭得傷心,是以驚動了何太醫他們。”
周顧神情一肅,便要出去。
金子忙道:“何太醫和副帥在跟前勸解着呢,姜小姐的哥哥姜少將軍也在,主帥您不過去也可,留下來多陪陪羽護衛吧。”
金子年齡雖小,卻十分善解人意,看着卿羽的面色一直不好,飯也吃不下去,心知白天的事情給她留下的陰影過重,是以天色將黑時就點了燭火給她送來,還陪在她身邊說了好一會子話,直到她說要洗臉水,他纔出去打水了,待回來就看到了……
聽了金子的話,周顧纔有些頓悟,便走回牀前,握住卿羽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就在這裡陪你,哪裡也不去。”
卿羽卻是搖頭,勸他道:“姜將軍赤膽忠心,爲保城中百姓更是以身殉城,如今姜家只有姜荊姜玉了,你若不照拂他們,焉能對得住姜將軍的一番赤誠?”
見他沉默不語,卿羽握住他的手,又道:“比起姜玉的家破人亡之痛,我若再賴着讓你陪着,豈不太矯情了?你且去看看吧,也好寬慰姜家兄妹的心。”
周顧點點頭,道:“我去去就回。”遂喊了金子過來陪她說話,自己則掀簾出了大帳。
金子湊過去,明顯有些埋怨:“羽護衛也太善良了,主帥既願意留下陪你,你就該好好受着,哪有把主帥往外推的道理?”
卿羽失笑:“你呀,一點不懂得憐香惜玉,姜玉剛失去親人,正是悲痛的時候,姜將軍的死已讓主帥十分內疚,如今去探望探望他的女兒有何不可?”
金子仍是木着臉:“大道理我不懂,我就是覺得你一番好意,別人未必領情,我看那位姜小姐纔不會像你這麼大方。”
卿羽默默地看着他:“……你好像對那位姜小姐很瞭解的樣子。”
“我又不認識她,纔不會瞭解,”金子嘟囔着,眼角掃見桌子上的餐盤,發現裡面的飯食一點沒動,便拿了只雞腿遞給她,“天冷夜長的,怎麼也要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卿羽卻是感覺喉間一陣翻涌,別過頭去趕忙讓他拿走。
她到底沒有一副鐵石心腸,白日親眼所見殺生景象,便見不得肉食。此時此刻,她突然想起當初在樑宮時,她親手將紅纓打了個半死,以滿地鮮血祭祀屈死的襄嵐,當日晚上,沈雲珩準備的飯菜均是素食,讓她好生感激。
原來,沒有人如沈雲珩一般,對她體貼入微,照顧着她每一絲每一毫的情感心緒。
只是對於他的好,她都習以爲常了,身處其中倒不覺得有什麼不同,待遠離了,方纔覺察出他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