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安城固若金湯,因着是京畿保護城的緣故,朝廷派了重兵駐紮於此,又仗着糧草充足、兵力齊整等優勢,比易雲關難打多了。上次一役吃了大虧,周顧對於下一役的攻打之法簡直愁得夜不能寐,並了韓世超、屠子霖、姜荊等人日夜商討攻城大計。
聽金子說,信安城如今由周宣御駕親征,他的坐鎮大大鼓舞了士氣。更關鍵的是,周宣請了高人來此,爲其出謀劃策,無論我方使出什麼計策攻城,都能第一時間被對方識破,是以我方上次一役傷亡慘重,眼下更不敢輕舉妄動。
金子說起這位“高人”,真是又痛恨又崇拜,引得卿羽也好奇不已。到底是什麼樣的高人,對於軍事兵法熟諳至此,能一眼看穿軍陣佈局,輕易達到四兩撥千斤的目的?而說起上一役的交戰,至今想起仍令人膽戰心驚。
據說,我方兵臨城下,一面與城上軍隊對壘,一面發起攻城,這般糾纏數個時辰後,我方終於攻破城門,本以爲勝利在望,卻不想是個陰謀。
城中無敵,空空蕩蕩,城門大開,暢通無阻。而去往城門樓的路卻被封死,大量的隊伍乃是經過特別訓練,有着以一當百的神勇,我方屢戰屢敗,破了城門竟然攻不下城樓,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最先發現問題的是周顧,在這時突然意識到,不好,中計了!
他發起號令,快速撤兵,而這時自城樓上降下無數火箭和滾石,空城之中自四面八方涌出無數弓箭手。與此同時,高大巍峨的城門徐徐關上,厚重的鐵栓降下來,阻絕了出城的路。
對方的這招“請君入甕”,不費吹灰之力就活吞了我方五萬人馬,周顧等將領由手下護着狼狽逃出,隔着厚厚的城牆喊殺聲不絕於耳,令人後怕又懊惱。
這些時日以來,周顧終日埋在地圖和書卷裡廢寢忘食,卿羽看着心疼,悄悄熬了補身體的湯,有時讓金子端過去,有時讓大師父端過去,而她自己,竟連面對他的勇氣都沒有了。
經過上次的爭吵,他們皆是有意避着對方,有時遠遠看到他,也是繞道而行。金子看出了端倪,問了來龍去脈後,氣得頭疼,揚言要去找姜玉評理,被卿羽拉住了。她知道姜玉那個人打的是什麼算盤,唯恐天下不亂,巴不得現在有人去找她麻煩呢,這樣就又能借機去周顧面前賣慘扮可憐,博一番憐惜。
這招行不通,金子絞盡腦汁地又給卿羽出主意,要她離家出走,周顧一着急就會四處找她,屆時二人自然而然地就能重修舊好了。
“也不是讓你真的離家出走了,”金子撓着頭嘿嘿笑道,“你只需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就去主帥面前稟告你失蹤了,等主帥真的急得不行了,你再出來。都說患難見真情,我就不信憑主帥對你的感情在那時不會不爆發!”
金子說得煞有介事,卿羽搖頭直笑:“師兄爲戰事已經夠煩的了,我怎能再給他添亂?”她以手撐額,遮住面上的悵然之色,“況且,一個早已沒有家的人,又何談離家出走……”
從離開樑宮那夜,她就已是無家可歸了,時至今日,除了這裡,她無處可去。
金子陪她坐了一會兒,軍營集合的號角響起,也便跟她告了別,匆匆走了。她回身查看爐子上的雞湯,發現已經熬好,便端着去找大師父,央他給師兄送去。誰知大師父正在補美容覺,當即就不耐煩地把她轟了出來。這次熬的雞湯輔以各種補藥,比較珍貴,她不捨得做人情送給別的將軍,又擔心放涼會大大影響藥效,只好硬着頭皮親自去送。
空曠的大帳裡只有周顧一人,正聚精會神地看着一本書卷,翻頁的間隙眼角瞥見她進來,不由有些吃驚,還有些……欣喜。
“卿羽,你來了。”他放下卷冊,迎了上去。
畢竟,他們冷戰了這麼多天,只爲了那一點所謂的骨氣和驕傲,彼此忍得辛苦,現在她主動來此,他再無理由繼續故作冷淡下去。
他擡手要接陶罐,卿羽沒有拒絕,手心一空的時候心裡也鬆了一口氣,道:“我熬了雞湯,你趁熱喝。”
“不急,”他將湯藥放在一邊,拉過她的手,“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
隔了那麼久,他再次拉住自己的手,一瞬間卿羽有些怔然,那種感覺甜蜜又心酸。或許,對於這個愛了十多年的男人,她終究是狠不下心。
狠不下心不關心他,更狠不下心離開他。
周顧拉她走到案几前坐下,從一堆凌亂的書冊中找出一個布包,打開一看,竟然是一枚巴掌大小的木雕。雕的是她,裙裾飛揚,眉眼含笑,散落的長髮和裙角揚起同樣的弧度,飄逸動人。
“你平時那麼忙,怎麼還……”她將雕像拿在手裡,愛不釋手地翻看,不由一陣感動。
周顧攬住她的肩膀,望住她的眼睛,輕聲道:“對不起,那天是我太沖動了,話也說的重了些。”他頓了頓,握住她的手,“我委實不該單憑一張畫像就懷疑你,事實上,我是嫉妒了,沈雲珩對你那樣好,從大燕追到大梁,他一定爲你做了許多事,我真怕……”
從那次爭吵後,他就心存愧疚,一直在想着怎麼道歉纔好。說到底,是因爲一張畫像造成他們之間的猜疑,有時人的心理就是這麼奇怪,無緣故地非要壓對方一頭,似乎這樣才能讓心裡好受些。這些日子,他疲於戰事,但尋了空便着手雕刻,看着她的樣子如撥雲見月般在眼前逐漸變得清晰,心裡的愧疚感也越來越強烈。
或許,正是因爲太愛了,纔會這麼患得患失草木皆兵吧。
“還有,我和姜玉沒有什麼,”他跟她仔細解釋着,想起那天她痛苦的表情,他只恨自己腦子笨,讓她誤會了也沒能及時說清楚,纔會讓她那樣傷心“你被林乘南抓走的那段時間,她對我頗爲照顧,因爲總要顧及着姜荊些,我便沒拂了她的好心。但你若要因此誤會我們,那真是冤枉我了。”
姜荊頗有軍事天分,在戰場上屢建奇功,深得韓世超老將軍褒獎,直誇他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姜荊的才幹爲衆人所信服,在軍中威望漸高,就連大師父也不止一次說過,日後他將會是師兄的左膀右臂,可擔重構社稷之大任。
周顧倚重姜荊,對姜玉便不能再冷眼相看,是以待她的態度也開始有了轉變,尤其是姜玉主動跟他坦承錯誤後,整個人變得十分恭順謹慎,至今沒有再做出過任何心計之事,有時看着她任勞任怨溫婉可人的模樣,再冷硬的心也會有所動搖吧。
卿羽耳聽着他溫柔的話語,手裡摩挲着雕像,指腹一寸一寸地觸及上面的長髮、眉眼、衣袖……刻畫的這般細緻傳神,想來師兄費了不少功夫,只是又不知月涼城中大街小巷裡成千上萬張的畫像,沈雲珩一筆一劃畫起來,又費了多少功夫呢?……
真該死,怎會想起他?卿羽收回神思,晃了晃手中的雕像,對周顧笑道:“師兄的手可真巧!”
周顧笑了:“你是不是以爲我只會舞刀弄槍?”
卿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將陶罐端過來:“這是專門燉來給你補身子的,要是放涼了可就浪費了。”
就着她手裡的勺子,周顧吃了一大口,連連稱讚着:“好吃!”
言談間,帳簾被掀開,姜玉走了進來,看到這幕場景,當下麪皮一紅,便要退出去,卻不小心碰倒了門口的衣架,鬧出一番大動靜來。
周顧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問道:“何事?”
姜玉有些侷促地垂下了頭,一副極恭謹的樣子,答道:“是何太醫要找卿羽姐姐,我這才四處幫着看看,並非有意看到……”
“大師父找我?”卿羽站起身來,有些惶惑,但還是連忙走了,臨走前囑咐周顧道,“一定要喝完,可不能再擱一邊放涼了。”
卿羽路過姜玉時,但見她一臉溫順的模樣,俏生生地立在那裡,與以前的那個笑裡藏刀鋒芒畢現的人物形象判若兩人,不知怎的,心裡只感到厭倦,真是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說,一眼也不想多看,直接無視她的問候,徑直走了。
從師兄的帳裡出來,卿羽去找大師父,尋了他的營帳和常去偷吃的廚房,均不得見人影,路上問了幾個人,纔在一處草堆裡找到他。
他又在舉杯邀明月了,深秋的夜裡已是很冷,但星空卻是好看的很,月亮和星星似乎經過水洗一般,亮晶晶的,閃閃發光。大師父窩在稻草堆裡,已是喝得微醺了,拈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顫着,那香醇的酒釀順着指縫蜿蜒流下,而他眯着一雙桃花眼,斑斕星河都倒映在他眼中,宛若天外仙人。
卿羽走過去,在他面前盤腿坐下,探頭看了看他手中的酒壺,已然見了底,嘆息着自他手中將酒壺搶回,道:“方纔聽人說大師父在找我,究竟何事?”
大師父酒喝到一半又放下,鄙視地瞧着她:“找你?呵呵呵,上次喝酒你打滾撒潑分走我一大半,我是腦袋被門縫夾了纔會再找上你呢!”說着又抿了一口,美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過呢,我現在已經喝完了,你找上門來也沒用了,哈哈!”
一邊說着,一邊醉醺醺地爬起來,搖搖晃晃朝前走,嘴裡嘟嘟囔囔:“還說什麼我找你,真搞笑,我要找,也是要找她啊,纔不會要找你……”
大師父口中的那個“她”,應該就是上次說起過的那個“綠羅裙”了吧。寒夜寂寂,他又想起她,只是不知,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子,令他這般魂牽夢縈,終生不得釋懷,是不是隻有喝醉了,才能藉着幾分恍惚醉意,在夢裡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