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卿羽不再姓李,而需冠以大梁的國姓,蕭,被樑帝冊封爲清平公主,入住清平宮。
卿羽靠在軟塌上,接過宮女端上來的熱茶,細抿一口,脣齒生香。宮女見她悅然的表情,小心地稟道:“這是皇上專門送來的,是上好的武夷山岩茶,說是極好,便帶到清平宮裡來,給公主喝。”
“專門送來?”卿羽不免驚訝,“什麼時候的事?”
“奴婢記得清,那天正是臘月初八,天降大雪,皇上冒雪而來。”
哦,臘八,她自是記得,那時她尚在露鼎記,那天月涼城也下了好大的雪,她與師父、師姐和樂融融地過節,師姐煮的臘八粥很濃,很甜。曾經做個飯都能把廚房點着的師姐,廚藝竟然逐漸精進了,如今,她卻再難吃上她做的菜了……
宮女在耳邊絮絮說着話:“去年中秋剛過,皇上就命人修建了清平宮,日盼夜盼,終於把公主您給盼來了。”
卿羽慢悠悠喝完了茶,翻身坐起,瞅了一眼面前這個圓臉大眼的宮女:“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女忙斂衣跪下:“奴婢名字叫襄嵐。”
卿羽扶她起來,端詳了一刻,笑道:“好有福相的丫頭,可是皇后派你過來的?”
襄嵐搖頭道:“剛開始皇后娘娘是要派些人過來的,但皇上執意不許,不僅是太監、宮女、侍衛,甚至這清平宮裡的一草一木邊邊角角,都是皇上親自吩咐的。公主儘可放心,奴婢們雖粗笨,也會盡心服飾公主,不讓公主受了委屈。”
卿羽點點頭,不再說話,緩步走到宮門口,但見長天遼闊,有料峭寒風掠過,揚起她單薄的衣袂,襄嵐已快速將一件狐裘斗篷給她披上。
宮院裡忙着清掃的宮人們看見了她,紛紛放下手中活計,在襄嵐的眼神下,列隊站好,跪拜高呼:“奴婢們叩見清平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卿羽看着面前跪了一片的宮人,沒說“免禮”,就那麼靜靜地凝望着他們,天地沉寂,人無言。
又一陣寒風席捲着樹梢的枯葉襲來,她拉緊了斗篷,仰望頭頂上的天高雲闊。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如今她深困宮闈,那些在外十年的快活生活,終究要成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記憶了麼?
來樑國的路上,有一回夜棲荒野,在火紅的篝火旁,她曾問白翼,若是她執意不隨他回來,或者乾脆逃走,那又當如何。白翼朝篝火裡丟了一根柴,面無表情:“你不會那樣做,你不會拿你在乎的人的性命開玩笑。”
這話的弦外之音她聽得懂,展顏一笑,無盡悲涼:“這麼說,你早有了意外的對策?”
白翼的聲音聽着耳中格外冰寒:“那夜你出走,去了一個叫沈園的地方,又進了成王府,這些行蹤當真以爲我不知道嗎?從我確定你身份後,你就逃不掉,換言之,就算你能逃了,露鼎記的人全在我手上,你一天不現身,我就一天殺一個。”
李平嶽培養出的人,必是萬里挑一的,如何會疏忽大意,又如何會心慈手軟?她心知躲不過,只好順應天命。哪知命運給她開了個那麼大的玩笑,一路兜兜轉轉,她再次回到樑國,已非李府處處遭人排擠的三小姐,而是當今大梁國的皇室血脈,是深受帝后寵愛的清平公主。
但是爲能擔得“清平公主”這個名分,她接下來的路又該怎樣走?
……忽地感覺有些冷,襄嵐柔聲勸道:“天寒地凍的,公主還是回屋吧,以免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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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置若罔聞,邁步向外走去。襄嵐不敢再勸,只得寸步不離地在後面跟着。
出了清平宮,外面又是座座亭臺與重重宮門,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停在一處假山的涼亭裡,可望見昭陽殿的殿頂,另一處則是皇后居住的鳳儀殿。
襄嵐順着她眼睛望去的方向也望了幾眼,道:“方纔聽昭陽殿的內侍說,皇上召了李將軍,想來這會子皇上正與將軍議事呢,若公主閒得無趣,不如奴婢陪您去鳳儀殿走走,看得出來,皇后娘娘很是關懷您呢。”
皇后待她是很好,她入宮短短三天,皇后就賞賜了無數珠寶首飾及錦衣華服,還常派人送來些精緻的糕點與食膳,瞧着都十分可口。她在露鼎記的時候對章師傅和翠孃的手藝讚不絕口,以爲那是世上最好吃的美味了,直到進了樑宮,才發現天外有天。
“不了,母后平日裡處理後宮事務已然勞累,我就不去給她添亂了,”卿羽籠着袖子道,眼角瞥到不遠處的一叢松柏,似乎有條小道,九曲迴腸,“那是什麼?”
襄嵐一看,笑道:“那裡是一座花圃,中間劈了個道,方便夜裡巡邏的侍衛們抄近道去往前殿的,比較僻靜些,平日裡不大有人走動的。”
卿羽面上浮出一絲輕鬆的笑意:“正好,我便去那裡走走。”
一路從燕國月涼城馬不停蹄趕到樑國洛安城,她是真累壞了,這幾日除了日常去鳳儀殿請安,她一直悶在清平宮裡,且走到哪裡都有大批人跟着,煩不勝煩,難得今天有點閒情逸致出來逛逛,去個人少點的地方也落個心淨。
襄嵐跟着她進了園子,但見滿目蕭條,道:“今年立春晚,這個時候委實沒什麼可看的。若是再過上小半個月,樹木發芽,花草返青,纔有鮮活氣兒呢!”
轉了幾個彎,除去幾排修建得圓滾滾的冬青,以及間或幾株常青樹,其餘就是一派寂寥了。卿羽也覺得乏味,正要轉身離去,一縷寒風送來一陣淡淡的清香,極輕極淡,若有若無,她當即斷定這是金銀花的香。
循着香氣,繞過一方水塘,果真看到一片金銀花,花還未開,纖弱的枝條攀援着一面高聳的籬笆竹架,形成一面綠色的高牆,枝葉紛繁,鬱鬱蔥蔥。
她在山林裡與各種草藥爲伴了十年,對它們的味道瞭如指掌,此時不過是遇見一片常見的金銀花,卻如見到久違的好友一般,禁不住滿面喜色,俯身閉目輕嗅這一方綠意。一旁的襄嵐很是不解,這金銀花還不到花期,氣味同一般的草啊樹啊的沒什麼分別,幾乎是無味的,難道公主還能聞出什麼秘密不成?
“這金銀花長勢不太好看,枝條又雜又亂,但它開的花很美,”卿羽直起身來,似與身後的襄嵐說,又似自言自語,“它一蒂二花,成雙成對,形如雌雄相伴,狀若鴛鴦對舞,又名鴛鴦藤……”
襄嵐默默聽着,她的聲音卻漸次低了下去,直至不再言語。
“公主,您……”
襄嵐一開口,便被她擡手製止了,只見她悠然閒適的神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凝重。透過面前這一面金銀花藤,隔着影影綽綽的枝條蔓葉,是兩個在交談的男人——車騎大將軍李平嶽,和他麾下的參軍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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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嶽負手而立,若有所思:“……你是說,何當那幫人,都做掉了?”
白翼微垂着頭:“是。”
“做得乾淨嗎?”
“屬下是在夜裡行動的,先是用了迷香,再潑了火油,待鄰居發覺時,已是火勢滔天營救不得,想來,裡面的人都燒成了炭。”
李平嶽頓了一刻,才頷首道:“很好,你做事向來周全,我放心。”
白翼將頭垂得更低了些:“爲將軍效力,屬下萬死不辭。”
李平嶽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側身緩步走動。
白翼察言觀色,擔憂問道:“方纔皇上召見您,莫不是起了疑心?”
李平嶽擺擺手,眼中仍是平靜:“是有些懷疑,不過現在死無對證,他縱然要查,怕也是徒勞了。”
白翼鬆了一口氣,恭敬道:“將軍未雨綢繆。”
李平嶽低嘆一聲,加快了腳步:“但願,這一切都結束了……”
白翼不再答話,提步跟上。
面前被一人擋住了去路,那女子長髮如瀑,以一根素淨的玉蘭白簪挽起,隨意大方,身着杏黃色鳳尾裙,上面以金絲銀線繡了花鳥圖紋,裙襬配以彩色流蘇,肩上繫了件潔白勝雪的斗篷,毛茸茸的帽檐襯得那眉目如畫般清新淡雅,整個人散發着端莊高貴的氣質。
“微臣拜見清平公主殿下。”李平嶽朝着她拜了一拜,白翼亦隨着行了大拜之禮。
她的面容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卻是含了淡淡的笑容,緩步朝着他們走近了幾步:“本宮閒來無事,出門四處走走,卻不想遇到李將軍和白大人,真是好巧。”
白翼望着她,暗自略有心驚,看她的神情,分明是聽到了方纔的密談,卻是爲何還能做出這般雲淡風輕的舉止神態?
而李平嶽卻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語氣平靜得無一絲波動:“皇上召微臣入宮議事,議完事後微臣惦記着家裡還有些事務,這才抄了花園近道趕着回去,不想遇上了公主殿下。微臣不敢壞了公主的雅興,這就告退。”
“將軍爲何這麼急着走呢?”卿羽揚手攔住去路,慢慢移到李平嶽面前,燦笑如花,“將軍於本宮有着七年的養育之恩,本宮喊了將軍七年的父親,於情於理,將軍都要與本宮親近些纔是啊!”她淺淺笑着,擡手輕輕解開斗篷的絲帶。
白翼敏銳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暗中將手按上了腰間的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