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有任何佐證,但她就是那麼確定。
只有奶孃會愛憐地喚她“小羽”,只有奶孃會不顧一切的要給她幸福,也只有奶孃知道她的身世吧……
在她走後的十餘年,發生了什麼事,竟會讓一個溫順和氣的人,變成了一個他人口中的“瘋婆子”?
甫一聽到蕭承望說到此處,當時她的心就狠狠地顫了一下,但理智告訴她,自己初來乍到,在理清曾經的一切恩怨之前,萬萬不能輕舉妄動,所以她才強忍着不露聲色,纔會在父皇面前爲恨之入骨的李平嶽求情。
李平嶽官至車騎大將軍,是江皇后的表兄,亦是蕭承望最爲倚重的朝臣之一,她剛入樑宮,蕭承望對她自是有着愧疚和疼愛,但這份愧疚和疼愛,當然抵不過李平嶽在蕭承望心中的分量,她就算再糊塗,不會蠢到與他當面衝突的地步。
爲李平嶽說好話,在父皇心裡也留了一個寬容大度的好印象,如若不然,也便只會引起他的猜忌。她在樑宮無依無靠,連父皇也不能全心依仗,要做的,是在不得罪所有人的前提下,走好此後的每一步。
臨來前二師父對她的諄諄囑咐還言猶在耳,才隔多久,卻已是陰陽兩隔了。
卿羽忍住淚意,不禁放慢了腳步,隨便抓住一個路人問路,沒走多久,就來到了雲雀橋。環顧四周,車水馬龍,身邊俱是熙去攘往的人羣,她抹抹眼睛,平復一下翻涌的心神。
父皇說起過,他是在去年的中秋夜,在雲雀橋附近,遇見的奶孃。人海茫茫裡要尋一個人,談何容易?事後,她也曾試着讓襄嵐打聽過,但李府的人的口風緊的很,只要問起從前的事,一概不知。
據說,自去年中秋後,李府遣散了一大批人,新招進府的自然也都是一問三不知的。
沒有辦法,她只能從雲雀橋開始,尋找奶孃的下落。
以雲雀橋爲中心,她走遍了大大小小的街巷角落,直至感覺雙腿要斷了,一步也走不動了,才靠着一面牆,就地蹲坐下來,想歇上一歇。
時下里已是暮靄沉沉,夕陽西墜,流霞飛舞。
她望着西山殘陽,從袖口裡掏出半隻燒餅,剛要往嘴裡送,面前站了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六七歲的樣子,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光着腳站在冰涼的地面上,眼巴巴地瞅着她手裡的半隻硬邦邦的燒餅。
卿羽忍住飢餓,嚥了口唾沫,將燒餅遞給了她。
小女孩拿起燒餅就跑,沒跑幾步被絆倒在地,小小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許是跑的太急,身子摔在地上還向前滑了一步之遠,但手裡緊緊攥着的燒餅卻沒有丟掉。
卿羽慌忙站起身想去扶她,卻見那小女孩以極快的速度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遠了。
她嘆一口氣,又坐回原地,揉着發痛的腿腳。
暮色漸漸低垂下來,巷子裡三三兩兩的行人路過,想來是收了攤,迴轉家裡去,耳畔的熙攘之聲也逐漸微弱下來,不多時,夜空上零零散散撒了幾顆星子,夜幕降臨了。
她扶着牆角站起來,活動一下筋骨,步履沉重地邁開腳。
堪堪走動一步,便忽覺風聲劃過,幾道黑影一閃,眨眼落至跟前。
月朗星稀,四下俱靜,這裡地處偏僻,連個人影都沒有。映着清冷的月光,卿羽看清了面前的一排人。統一黑頭巾黑麪罩,唯餘一雙眼睛露着精光,人手一把鋼刀,一看便知是打家劫舍的扮相。卿羽在心裡哀嘆一聲,直嘆自己命格多舛,天生是招殺手的命。
她暗暗後退了一步,捱到牆角里,摸到一根竹棍。還未來得及抓到手中,那幫黑衣人整齊劃一地掄了手中鋼刀直接撲了過來!
六七把鋼刀淬着凜凜寒光,分別向着她的頭部、胸部、腹部刺來!
卿羽眉心一皺,心知這般陣法無論如何應敵都是躲不過一刀的,便一把抽出身後的竹棍橫檔了先行刺過來的刀刃,白刃鋒利無比,頃刻間將那竹棍削成兩截!
伴隨着竹棍頹然落地的響聲,卿羽已然屈膝伏地,整個人滾到了黑衣人的身後!
原來那竹棍只是用來迷惑敵人的。黑衣人回過身來,掩不住眼中的憤怒和殘酷,以極快的速度形成一個包圍圈,寒光交映,咄咄逼人!
卿羽赤手空拳站在中間,只覺牙齒打顫。剛來樑國沒幾天,就有人按捺不住,想讓她死,她今天擅自出宮,正好讓暗處的人盯了個正着,又如何肯放棄這一大好機會?對方派出七個高手,倒也真看得起她,她的那些三腳貓功夫,恐怕一個殺手就能輕輕鬆鬆地將她弄死。
“敢問閣下,我是哪裡得罪了你們嗎?要你們如此大費周章地取我性命?”她握緊了拳頭,高聲問道。
黑衣人訓練有素,只言不吐,相互遞了個眼色,包圍圈驟然縮小!
卿羽倒吸一口冷氣,悲哀地想今日果真是要葬身於此了麼?自己可真沒用,想做的事情從來沒做成過,還在一個月黑風高夜被人給殺了,來人世這一遭算是白活了!
就算她死,也掀不起什麼波瀾,哪管她是什麼清平公主,她身着宮女服飾偷跑出宮,路遇歹人打劫,謀財害命——這樣的說辭信口拈來,父皇也定會心服口服,雖然可憐她,但到底也無可奈何。
這般想着,她眼看那刀刃朝自己撲上來,突地躍身而起,足尖點在刺來的刀刃上,凌空避過,七把鋼刀刺了個空。
卿羽剛落地站定了身子,只覺左臂一陣生痛,側頭一看,已是被鋼刀劃破外衣,砍入皮肉,鮮血順着胳膊淌了一地。她右手捂住傷口,悄悄後退了一步,七個殺手又重衝向了她。
兵刃相接,發出清脆奪命的呻吟,火花四濺,灼痛了她的眼睛——既然如此苦苦相逼,那就拿命來算賬吧!
卿羽再也不管不顧,直接向着殺手們衝了過去,屈膝跪地滑至爲首的殺手前,快速出手點住了他的穴,另一隻手奪過他手中的鋼刀,以刀支地站起身來,她本人借力在空中翻轉半圈,那刀刃包裹着層層寒流,硬生生隔斷了空氣,貫穿揮刀迎面砍來的殺手的額頭。
被劍貫穿額頭的殺手,眼睛瞪得滾圓,就連眼角都被撕裂,滲出血絲來,滴答、滴答……滴滴濃血跌落泥土之中——卿羽眼中殺意更顯濃烈,倏然將刀拔出!鮮紅自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撞擊在牆壁上,濺出血花無數……
殺手們大駭——如此殘忍的殺人手段,竟出自面前這個貌比天仙的女子手中。
這一招,是當年還在祁嵇山上時,二師父教授的,見血封喉,一招斃命,不到萬不得已的境地,不能輕易使用,因爲手法過於兇殘,若非視性命爲草芥的殺手,實不能作下此般罪孽。
但事到如今,她別無他法,她若不作孽,就成人他人的刀下亡魂。卿羽緊緊握住鋼刀,勉力壓制住劇烈的顫抖,她不敢看地上的死屍,只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瞪着通紅的眼睛,對着面前蓄勢待發的殺手們喝道:“一起上吧!——”
寒光乍現!六把鋼刀迎面衝來——
卿羽咬了咬牙,握緊手中的刀即要迎敵,卻突然!一個身影從天而降,速度之快,讓她辨不清方向,只是一個瞬間,那道身影連同一把閃光的長劍落在身前,逼退了衝上來的殺手!
那人背對着她,映着泠泠月光回頭向她展顏一笑,露出招牌式的兩隻小虎牙。
竟然是常餘。
他怎麼會在這裡?他不是在露鼎記嗎?難道不是和露鼎記的衆人一起被……
哦,她忘了,常餘是沈雲珩的人,是奉命留在露鼎記的,縱然沈雲珩和常餘不明說,但她也猜到了他們二人的用意。她一走,常餘也就再沒有留下來的必要,想來,她上午離開以後,常餘就回了成王府吧。
這樣也好,至少常餘沒有遭受那場無妄之災。
卿羽看他頭也不回地衝入打鬥圈裡,他的身手果然不凡,攻守靈活自如,一招一式無不透露着狠厲與決然。
她想起來,常餘也是做過殺手的,又是大燕皇宮禁衛出身,縱然長着一張純潔無害的娃娃臉,可功夫卻是不容小覷。
思量間,常餘已然將六個殺手放倒了三個,卿羽有心要上去幫忙,哪知卻被他牢牢護在身後,半分機會都不給她。
殺手們眼見大勢已去,許是念着無法覆命,仍是不依不饒地糾纏,變幻了戰術,不拼命廝殺,只拖延糾纏。
饒是武功再如何高強,也禁不住體力耗盡,卿羽看出了對方的意圖,意欲提醒常餘脫身爲妙,卻在此時聽得遠處一陣喧譁,定眼望去,但見一叢火光伴隨着紛沓的腳步聲,朝着他們的方向行過來。
常餘穩住身子,冷哼一聲:“官府的人馬很快就要到了,各位,你們今日怕是要白忙一場了!”
對面三個人面露猶疑之色,面面相覷一刻,飛身掠過弄巷,眨眼之間不見了蹤影。
常餘吁了一口氣,撐劍單膝跪地,纔不至於跌倒。
卿羽慌忙上前攙他,只覺掌間溼膩,攤開手掌一看,竟已是雙手鮮血淋漓。
常餘大口喘息了一下,向他一笑:“卿羽姐,我沒事……”話音落地,一頭栽倒。
火光已至跟前,卿羽這才發現並非官府人馬,而是一羣衣衫襤褸的乞丐,打着火把,形容枯槁,走在最頭裡的那個,竟然是傍晚時分向她討了半隻燒餅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