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着那枚玲瓏美玉,低頭摩挲了一番精巧細緻的花紋,方擡頭笑道:“我記下了。”
而後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忽似又想到什麼,折身跑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我不知道你跟二皇子之間究竟有着什麼樣的恩怨,但欠下了什麼東西是要用性命去還呢?況且你從他手裡死裡逃生幾次,再大的債也該還清了吧,所以,不要再坐以待斃了,至少不要什麼都不做,任憑被傷害,那樣,不是寬容大度,而是怯懦愚蠢。”
他眉眼溫和,面目上流連着一縷笑意,手指撫上她的眉,細細摩挲着,聲音溫潤至極:“阿羽,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她慌忙側開頭,目光躲閃:“……我不過是聽常餘說起,感到有些氣不過罷了。”
“我答應你,”他輕笑,“我會好好活着,不會那麼輕易死掉。”
“說什麼死不死的?”她瞪了他一眼,“人正年輕,時光大好,別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後又低頭踟躕了一刻,在一片寂靜中,再次響起的聲音明顯低沉許多,“我走了,你多保重。”
“阿羽……”他再難抑制,嗓音有着微微的顫抖。
誒?她一轉身,便被他張開的雙臂裹了個嚴實,整個身體埋在他寬闊溫暖的胸膛裡,耳邊呼嘯的寒風中,他向來平靜沉穩的聲音聽在耳中倍覺傷感:“一想到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你,我就很難過。本來想忍着的,不讓你臨走時還分心,但我沒能忍住,阿羽,在你面前我掩飾不了……”
她悄然一嘆,喃喃着:“往後事,誰說得準呢,或許,很快就能再見,或許……”她遠離李家十年,原以爲此生不復相見,再也不會回到那個黑暗的地方,但到頭來還不是一樣要回去?命運這種東西,兜兜轉轉誰又能說得清呢?
“沒有或許,”他聽不得她悲觀的預想,“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但在這之前,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能糊塗,要讓自己時刻保持清醒……”
“你好囉嗦,”她忽地笑了,離別的氛圍似乎也沒方纔那麼凝重了,“我跟你一樣,還沒活夠呢,哪能讓自己輕易就死了?”自他懷裡退出來,一拍他肩膀,“葉公子,他日江湖再見,定當與君大醉三千場!”
他也笑了,簡短嗯了一下,沒再說話,就那麼看她轉過了身。
人前的逞強,撐不起轉身後的軟弱,她溼潤了眼角,搖搖頭不再讓自己多想,快步離開。
颯颯寒風吹襲眼角,他目送她單薄伶仃的背影踽踽行在寂寥長街,逐漸斂了面上笑意,冷靜的表情依然寧靜無波,長袍下的一雙手,緊握得凸了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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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回到露鼎記,便見大師父焦急地在門口踱步了,遠遠見到她過來,拔腳幾步跑到她跟前,將自己懷裡一直揣着的包袱往卿羽手裡塞:“我備了些盤纏和乾糧,你快些走,趁他們還沒發現,快點離開月涼城,不管去哪兒,走的越遠越好……”
見卿羽有些發呆,恨鐵不成鋼地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腦袋,罵道:“不成器的東西!你一向都聰明,卻怎麼關鍵時刻犯起渾來了?原本想着昨晚我們拖住他們,不用提點你都會逃之夭夭,哪知你又回來了,你、你真是氣死爲師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大師父,印象中的大師父永遠都是那麼優雅嫺靜,他本就生的一副女子相,眉眼柔媚入骨,行事張揚風流,生氣罵人都讓人當真不起來,但眼下,他憂心忡忡,如臨大敵,是她不曾見過的焦慮慌張。
卿羽只覺喉間哽咽得厲害:“師父既然都認爲我昨晚已經逃走了,爲何現在又在門口等我?”
何當抓着包袱的手失了力道,深深嘆了一口氣,紅了眼圈:“爲師捨不得你……”
卿羽咬住嘴脣,終於落下淚來。
大師父自然是滿心希望她昨夜就藉機遠走高飛了的,但又千般不捨,如今抱着包袱在門前等她,既盼着見不到她,又盼着見到她。若是見不到,他雖心有遺憾,但還是感到高興,但若是見到了,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給她足夠的盤纏,讓她以最快的速度趕緊離去。
“大師父,既然我回來了,便是已經做好了選擇,”卿羽抹掉眼淚,“父親既然派人來尋我,即便我逃到哪裡,都是無濟於事,與其這樣,倒不如回去。”見大師父一臉擔憂,笑着寬慰他,“大師父,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七歲小女孩了,我長大了。”
從前那個七歲的小女孩,無依無靠,勢單力薄,面對衆人的欺負只會躲在牆角偷偷掉淚,現在想起來,她陡然生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悲嘆來,如今,她若回去再接着逆來順受,豈不是天理難容!
何當一聲長嘆,似是無話可說,背過身去揩了揩眼角。
露鼎記大門口,白翼手持鋼刀,面容冷酷如臘月裡最強最硬的風。
“小姐,我們該啓程了。”他面無表情地說道。
卿羽站直了身子,微笑地望着他:“辛苦白大人,我們這就可以動身了。”
似沒料到她答應得這麼爽快,白翼有剎那間的訝異,隨即飛快地恢復了先前的模樣,略一頷首,微微側頭吩咐手下幾句。
很快,一輛馬車趕了過來,外加幾匹快馬,白翼走到馬車前,親自拉開車簾,向她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二師父、老丁、章師傅、翠娘、秋兒、阿吉、常餘等人都出來了,老丁跟卿羽時間最長,平日裡也跟她最親,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這時滿臉的戀戀不捨,臉色難看的險些要哭出來:“今天這一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
卿羽如鯁在喉,心知不能說太多話,不然一定會忍不住落淚,把大家都搞得不好過,便極力扯出笑來:“不過是回老家一趟,等得閒了,我還會回來的。”
老丁也打點了一個包袱,很大,很重,他慢吞吞走過來塞到卿羽手裡:“這是我跟章師傅和翠娘做的一些點心小食,你路上吃。回了老家後,你若是吃不慣那裡的東西了,也要多少吃些,無論如何身子骨不能垮下去,一定要時常回來,大家都會想你的……”
一想到或許從此再難吃上露鼎記的美食,她愈發傷感了,連忙接過來,笑道:“但願我下次回來,老丁你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老丁被逗得一笑:“我擺喜宴你能不來?”
“來,”卿羽道,“屆時在露鼎記擺,讓師姐給你好好操辦一下。”
老丁娶的人會是誰呢?是臨街張裁縫家閨女二花?還是遠親給他說的那個媒?老丁長着一副金剛怒目的相貌,卻有着菩薩心腸,他定然會善待嫁給他的女子。但老丁的喜宴,她會趕上嗎?那時她會在哪兒?能不能脫身?……
想來想去,心猿無緒,白翼又在催了。卿羽將二師父請過來,與大師父一起,朝二位師父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師父對卿羽的養育之恩,卿羽銘記在心,只盼他日有機會報答,若是不能,來生爲牛爲馬也定當全力償還。”
大師父二師父忙上前攙她起來,大師父似乎有千言萬語,但此際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二師父還是經久不變一副冷眼冷麪,低低送了她八個字:“懂得進退,保命第一。”
卿羽在很早就慢慢曉得了,他那寡言冷情的二師父,有着一顆七竅玲瓏心,以及一雙洞明世事的眼睛,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但又好像一切盡在他預料之中。此時,他應該是大約猜到,自己此番回去是立志要一雪前恥的。
但哪有那麼容易?於她而言,李府樹大根深,依然高深莫測,她一個弱女子一沒有人脈二沒有勢力,在不懷好意的李平嶽眼皮子底下能保住小命就不錯了,如再想有一番行動還需謹慎再謹慎。
卿羽點頭應下:“師父教導,徒兒謹記。”又想到一事,道:“師兄師姐那邊,我無法告知,回頭煩請師父們說一聲吧。”
她無法想象,若是師姐得知她離去的消息,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傷心……師兄呢?此後山高路遠相見艱難,他也會有一點點的傷懷嗎?……
卿羽甩甩頭,最後道一句:“二位師父,萬要珍重。”也不等他們答話,轉頭上了馬車,車簾放下來,屏蔽了外面世界,她咬住拳頭,淚如雨下。
白翼一聲令下,馬車啓動,伴隨着周圍踢踢踏踏的馬蹄聲,一想到可能再也回不來、再也無法見到這裡的人、再也沒有這般安心寧靜的生活……她的心就痛如刀絞。
當時的李卿羽不知道,這一去,便是註定了後來物是人非的結局,那些曾經經歷過的一切美好,也只能成爲心裡再無無法重來的回憶了。
而她驚心動魄的人生,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