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把客人全部送走,我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呼,好累!”見客真是件恐怖的勾當。
水玉進來,後面跟着絲鈴,絲鈴手裡又提着一個食盒。“咦,我現在不餓。”我道。把我當填鴨麼?
“您不餓,水玉須會餓。”水玉笑着白我一眼,在榻邊坐下,叫絲鈴把食盒放在案上,打開了,拿出五個小蓋碗來,將蓋子一個個打開了,是炒豇豆、粉皮銀芽、牛肉蘿蔔、炸卷子、並一碗魚片辣羹。水玉看到羹,問句:“怎麼辣的?”絲鈴笑道:“廚房裡說切紅絲取個顏色,其實不甚辣。不過放到現在,又熱一遍,大概色味都差了些,姐姐可要他們再做一次?”水玉搖搖頭,不說什麼,絲鈴便盛飯給她。原來她到這時候纔有空吃晚膳,我有些內疚,又聞着味道香,坐起來湊在她肩上,指着個卷子明知故問:“這是什麼?”
水玉“啪”的把我手打回去:“病人需有個病人樣子,大人您也尊重些呢!”
真嚴肅。唉!我又仰回榻上。水玉咬了一筷粉皮,問我:“不看書了罷。歪一會子?”我點頭,要脫鞋子,隨便的拿腳跟互相一搓,那靴子幫兒高,又是結帶的,一時搓不掉,我便要坐起來拿手脫,絲鈴早過來道:“大人,我來!”
水玉偏過頭來,放下筷子:“我來吧。”半蹲着替我脫了靴,又抖開一條毯子給我蓋了。我歪在她身後,只管玩她的衣帶,她會意,對絲鈴道:“你先出去罷。”看房門闔上,方問:“大人要說什麼事?”
我笑道:“你先吃,邊吃着我邊問你。”水玉搖搖頭,拾起筷子繼續吃,我道:“黃門郎是個什麼官?”
“‘黃門’可以作太監的通稱。‘黃門郎’則是太監的一種職位,侍奉在皇上左右的,從六品。如果說‘小黃門’,就是更低一級的太監了。”水玉答道,“那位張濤公公從前沒見過,年紀也不大,職位應該不會太高,何況對您介紹自己時照理不會用通稱,所以該是從六品黃門郎吧。”
“那末比我低。”我得出結論,“所以我對他是不是太客氣了?”
“他到底是宮裡派來的,代表着皇上。又是迎祥宮的人——迎祥宮是御書房的所在——在這種時局,他這麼點年紀的人能被派來傳話,總有他的厲害之處,客氣點沒錯。”水玉道。
我“唔”一聲:“客氣點應該怎麼行禮纔對?”
水玉筷子停在半空:“大人,您……您連怎麼行禮都忘了?”不等我回答,她自己跳起來,“當然要忘就一起忘了,瞧我多笨!險些誤了大人!大人恕罪,水玉這就教您行禮!”
都是我的錯,害她飯也不要吃了,就急着要教我。我好說歹說,她一連劃飯一邊指點我,千幸萬幸道:“還好您當初學了這些禮兒,回來一遍遍演練,水玉都看熟記住了,不然怎麼辦。”
學了三刻來鍾,我已腰痠背痛,從前不是這樣不濟的呀!哼,都是前段時間被折磨太過,沒養回來!我想着那個變態皇帝,恨恨咬牙,他血污的頭顱忽又出現在我面前,嘴角微揚着,眉毛一挑。
我狠命揉揉眼睛,幻像消失了。但那股血腥味彷彿還留在鼻端。我的心卟嗵嗵跳。
水玉看見我臉色不好,很心疼:“累了?大人您先躺會兒。反正也學得差不多了,到時候看着別人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大體兒不錯的,縱有些不到位地方,您是這樣的身體,誰跟您計較呢?”便扶我躺下,她自叫丫頭過來收拾食具。
這次來了兩個丫頭,一個是絲鈴,笑了聲,跟另一個丫頭咬耳朵,說的是:“夠半個鐘點,把飯粒吃到榻上地上,不知是怎麼吃的。”水玉原在理衣裳,聽到這句,惱道:“小蹄子又嚼什麼舌根?”她們只是笑,提了食具出去,水玉衝我一跺腳:“都是您害的!”也出門去,咕咕噥噥不知跟她們說什麼。
我累了,眼皮一搭,朦朧盹着。水玉回房推我道:“大人,牀上睡?”
他們的“牀”,簡直像一個小房間,用紅木雕花做出來的,居然還有門,門上蒙着紗、或者簾子,開進去,裡頭有一小塊地面,邁過這個地面,纔是睡覺用的牀。宋詞裡說的“碧紗櫥”,大約就是這種東西。進去一次勞師動衆,我昨晚已經見識過,實在懶得挪過去,抱着毯子含混道:“不要了啦……”
水玉便輕手輕腳走開,片刻,再拿個被子回來,輕輕扶我翻動身體,褪去外衣,蓋上被子,將燈火撥小,又動了什麼,我聽到輕微的金屬聲音,可能是香爐,因爲房間中的香氛隨後變了,換了種更清淡的香味,水玉悄然退開去。
唉,真是腐敗的生活,這種生活過久了真要上癮的。我抱着被子迷迷糊糊想,夢裡都要笑出來。
微風吹動,有誰走進來?腳步親切,坐到我的牀邊,伸手撫mo我頭髮。我張開眼睛,看到凌玉。
說也奇怪,這個時候,我心底並不覺得多麼詫異,彷彿早覺得他應該來找我似的,只覺傷感,低了頭扳下他的手,道:“何必呢?我沒心沒肺、我配不上你,我已經忘了你。”
隨着“忘”這個字說出口來,我忽然發現:我真的忘了凌玉的手是什麼樣子。他的指關節、他某幾個指甲底端的白色小月亮,就在記憶中這樣褪色,像海浪抹平了沙灘,他掌心的紋路,我也不復能記憶。
我看着擱在我手裡的、他的手,淡白色袖子長至手腕,棉製的,有精美鎖邊,這是中衣的袖子。我擡頭,凌玉那張臉,在霧氣裡浮動,變成了北親王。這是怎麼回事呢?我不明白?而那張臉,就在我的凝視中長出了一些細紋、眉尾變亂,眼神裡添了冰冷嘲笑,脣角翹起來道:“我要你活,你就沒有死的權力,還不明白嗎,愛卿?”
我猛的甩開他的手,從夢中醒來,心還直跳,身上粘粘的都是汗。
真是惡夢。夢見凌玉也就算了,居然還有變態皇帝。嗯,一定是看見他被砍頭,驚嚇過度,所以纔會做這種惡夢,一定是的!
拍拍胸口,不怕不怕,我是誰?孤兒院裡出身,摸爬滾打活到現在,到哪兒混飯吃都無所謂的,從來沒什麼可供損失,所以什麼都不怕。不怕不怕!
可是,心底下,怎麼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到底是哪裡呢?
呆片刻,我忽然明白了:夢裡,曾經有個聲音說:“總算救活了。主人,以後你乖一點,自己照顧自己吧,再犯事,石頭也幫不上忙了。”;從上吊繩上被救下來時,胸前有塊裂了痕的海棠紅石頭;初見變態皇帝時,他手伸進我的衣服裡,道:“所以淨靈石就這麼用掉了?值得。”——這些聯繫在一起,怎麼想都很怪吧?而且,我狼吞虎嚥的舉止、還有想在花樹下喝茶的要求,水玉都很自然的接受了,就像“程昭然”一直就是這樣做的一樣。
我,好像不只是“不小心”穿到某一個世界扮演另一個人而已啊!種種跡象顯示,我是被什麼石頭的力量有意拉過來,讓“另一個我”得以還魂?
這個結論成立嗎,我捶了捶腦門,怎麼還是有點亂!叫來水玉問一聲吧,看她記憶中的“程昭然”是不是跟我有同樣的習慣舉止,如果是,可疑程度就上升了五十個百分點。
我叫一聲“水玉”,沒人回答。她不睡在這個房間裡。我擦去額頭上的汗,披衣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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