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那時他也是滿目哀痛。坐在自己的牀沿哀求地說着,“晴兒,就算把芷音送官,孩子也回不來了。”
而自己縮在茫然的望着牀頂,不願理會,也無心理會。
“晴兒!算我求你……放過她這一次吧。”他就那樣直直的跪了下去。自己的夫君,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放過殺害自己孩子的人,也不管她是不是受得住。
“我放過她,如何對得起我們的孩子?”自己轉過頭去問他,語氣平靜的連自己都有些吃驚。看他怔愣在當場卻不起身,淚悄聲流下,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卻終是不忍:“我會跟姐姐說不再追究的,你走吧。”
孟天英起身將她緊緊摟在懷裡,聲帶哽咽的不斷說着“對不起”的時候,僞裝的堅強頃刻瓦解,在他寬厚的臂彎裡,自己哭得像一個無助的小孩,像是要哭出所有的委屈,和對孩子的愧疚。
她知道,如果趙芷音出事三王爺肯定也不會放過孟天英,她不想在失去孩子以後,再失去愛人。
雖然不追究,但畢竟心結難解,爲躲孟天英,便搬去夏鎮霆府上休養,三個月的時間,孟天英一有時間便往夏府跑,頂着姐姐阮昕的冷眼,只求自己能和他回去。自己終是壓下了心中芥蒂,心。那次事了之後,她這院子,就成了趙芷音的禁地,孟天英明確的說明,趙芷音不許再踏入她院中一步,否則家法伺候。
姐姐說自己太癡,將孟天英看得太重,自己又何嘗不知道,只是就算知道,心之所繫,又豈能輕易放得下。決絕如姐姐,一樣放不下姐夫不是麼,纔會選擇那麼慘烈的方式追隨姐夫。
不過,如果自己有一半姐姐的果敢剛毅,自己也許也不會落得如今這般境地了吧。現如今,三十不到的年紀,身體卻已似油盡燈枯的枯槁老嫗。
孟連亭這孩子,也算是苦了。他母親艾兒本是天真爛漫的農家少女,當年孟天英被仇家迫害下了媚藥,情急之下用艾兒解了藥,可憐她那時才十五歲,清白被毀,只得嫁進孟府做三夫人。可是出身卑微,將軍又不寵她,就算阮晴與她走得親近些,這府中的人,又有幾個真心將她當做夫人看待的?
鬱積於胸,所以艾兒身體一直不怎麼好,最後在生孟連亭時血崩而亡,孟天英知道趙芷音向來就不喜歡艾兒,便將孟連亭交給阮晴撫養。作爲不受寵的三夫人生下的孩子,還一出生便剋死生母,孟連亭從小在這府中,自也是受夠了冷眼。
往日孟天英在府中時那跋扈的大小姐孟連雪和她的雙胞胎弟弟孟連峰還有些顧忌,孟天英前幾天受命去了邊關平亂,還不知何時能回。如今這兩人仗着趙芷音撐腰對夏臨和孟連亭怕是沒少刁難。阮晴找趙芷音對峙過好幾次,可她哪鬥得過趙芷音,不過徒惹不快罷了。
現在在孟府,除了阮晴,真正待他好的怕也就只有家變後寄居府中的夏臨了。
夏臨總會盡力將他保護的好好的,儘量讓他不會出現在孟連雪和孟連峰面前,讓他們沒有機會去欺負他,如果聽到府中下人嚼舌根,她會毫不猶豫的一個眼刀飛過去,小小年紀的她,眼神卻凌厲的與她孃親阮昕一般無二,府中下人是不敢明着輕視了她的,畢竟他們的身份可比不得大夫人和少爺小姐,這表小姐若是想要懲治他們還是輕而易舉的。她年紀雖然小,眉目間卻像極了阮昕,自有一股威勢,看起來比二夫人可難相與的多。因此,即使孟天英不在府,孟連亭現在基本上也聽不到什麼不堪入耳的話了。
而若是讓孟連亭撞見夏臨被欺負,也會毫不猶豫的幫她,即使幫不上什麼實質的忙,但他絕不容許自己看着她被欺負而什麼都不做。每每看到夏臨捱打,孟連亭都恨極了自己的無用,一次又一次的只能被保護,讓他小小的心裡想要反過來保護夏臨的想法越來越濃烈。
他們兩雖不是兄妹,感情卻勝過兄妹。
阮晴低低的抽泣,讓夏臨也開始覺得鼻子發酸,心裡悶堵的難受。再如何成熟,她也不過一個十歲的孩子,人前僞裝的再堅強,她也只是個孩子。父母的相繼離世,世人的冷眼,被孟家姐弟羞辱的委屈,她也會傷心、會不甘。她曾經也是父母的掌中寶,從天堂跌到地獄的落差,她也曾無所適從,卻只能被動接受,學會藏起自己的軟弱。因爲父親教過她,眼淚換來的除了同情還有鄙薄。她也不想要別人的同情,她要做的,只是堅強的面對,直到有一天,有能力笑着讓曾經欺辱過她的人哭。
可是現在只面對阮晴和孟連亭兩個人,阮晴的哭聲彷彿勾起了她所有的委屈,眼角不自覺的便濡。而趴在另一個肩頭的孟連亭,眼睛早已紅了,卻死死咬住自己下脣,瞪着眼睛任眼淚在眼眶打轉卻不讓它流出來。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他是男子漢,夫子說過:男子漢,流血不流淚。
孟天英從來就不在乎他,他只是不容許別人在他眼前欺辱他的兒子,因爲那是對他的侮辱。府中關於他的閒言碎語從不間斷,孟天英從沒說過半句話,也從不會來關心他,不會在乎他心情如何,想要什麼。他吝嗇的不肯給他一丁點關懷,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去期許那所謂的父愛。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的心情,小小年紀的他早已領教,體會的多了,也就開始麻木了。
阮晴伸出手輕輕着他們的頭,她怎會不瞭解他們內心的難受。那種仿若用筆刀刻入骨髓中的哀痛,讓任何言語的寬慰都顯得無力,這兩個孩子,都堅強的讓人心疼。“小臨,亭兒,你們要記住,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背棄對方,知道嗎?因爲這世上,再難找出一個能與你共同進退,相互扶持着走過最難過的日子的人了。”阮晴輕聲說着,溫言軟語,卻深深的扎進了兩個人的心裡,生根發芽,再難磨滅。
夜已深,除了秦樓楚館,賭場畫舫這樣的銷金窟外,整個臨安城彷彿都陷入了沉睡。
可是月桂不出,夜沉如水的夜色,總是最容易勾起人內心深處最悲慟的情緒,也能爲一切滋生的罪惡披上絕佳的掩飾。
熱,沖天的熱浪,在自己最熟悉的府邸燃燒,那是自己的家,那裡面有自己的至親。火舌肆虐,彷彿來自地獄的業火,要將一切焚燒殆盡。一灘鮮紅的液體慢慢流淌,從烈火中滲出,蜿蜒直至自己腳邊,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至滿地血紅,那是父母的血,她雖看不到父母親,但她就是知道,那是父母的血。這麼多血,怕是流乾了所有血液。
她想呼救,想讓人來救救她的父母,可是沒有人,沒有人,即使叫的再淒厲,也得不到任何迴應,除了面前的烈火,便只有無邊的黑暗包裹着自己,甚至讓她覺得,自己的聲音也被這無邊的黑暗淹沒。
黑與紅的碰撞,是那樣慘烈到極致的絕望。
心痛嗎?當然痛。
痛到想要跟隨父母的腳步,一起溶於那烈火之中,可是她卻一步也邁不開。腳上彷彿有千斤之力,壓得她連擡腳的力氣也沒有。
臨兒,不許死!活下去,你要好好活下去,有朝一日,定要替你父親沉冤昭雪。他一世忠義,若要他永遠揹負着罵名,你怎麼忍心?
母親臨終前的字字句句都如此清晰的烙在腦海。
是啊,自己怎麼忍心。所以,只有活下去!即使再痛,也只能選擇活下去!
可是,父親,母親,臨兒好累。
好累……
“姐姐,姐姐!”
夏臨猛然驚醒,翻身坐起,映入眼簾的便是孟連亭擔憂得快皺成一團的小臉。房間裡不知何時又點起了燈。
“姐姐,你又做惡夢了?”
夏臨猛地伸出雙臂用力的把孟連亭箍進懷裡,下巴緊緊抵在他的肩上,無聲淚流。
孟連亭怔在當場,不知該如何勸慰。只是小手一下一下輕拍着夏臨的背。
夏臨也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衝着孟連亭一個微微發苦的笑。說出的話還帶着濃厚的鼻音:“連亭,陪我出去走走吧。”
初秋的夜,更深露重,已經微微有了些涼意。
夏臨與孟連亭披着衣服並肩坐在庭院的石桌邊,良久,夏臨低低的聲音才傳來:“連亭,我又夢到我父母了,還有那場大火,燒盡一切的大火。”
孟連亭只是靜靜的聽着,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想,夏臨現在需要的也不是安慰,而是宣泄,和一個傾聽者。
“我有時候真的好怕,怕自己堅持不下去,怕自己沒有能力幫父母洗清冤屈,怕一覺醒來,你和姨娘都不見了,就像父親和母親,之間全都走了,連曾經的家也燒得一乾二淨,再也尋不到曾經的蹤跡。”